夜慢慢深了。
北庭宫内,索尔根汗王坐在一张貂皮铁座上,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圆桌,背后的架子上是一面涵括了整片草原的地图。
这里光纤充足,四根石柱高处挂着十六盏油灯,四壁脚下燃着一圈蜡烛,阴影从四壁由浅到深再到浅,又从浅而深,最后慢慢淹没圆形穹顶的中心。
“你见过那个布兰戈德的孩子了吧?”汗王威严的声音在宫内回响。
“见过了。”大川杰坐在汗王对面,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一只手平放在圆桌上,另一只手撑着,手指捏在嘴边,慢悠悠地撕着翘起的嘴皮。
“觉得怎么样?”
“很安静的一个孩子。”
“安静?”汗王眉头微皱,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是科隆真的孩子吗?”
“我怎么知道?不是你跟我说的是吗?”大川杰一愣。
“科隆真可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汗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嘲弄。
“父子都得性格相似吗?”大川杰忍不住提醒汗王,“几位王子可并不都如您一般仁慈。”
汗王的神色有些变了。
他的几个儿子是什么样他比谁都清楚,但几年前的事情已经很久没人再提过了,就连对几位王子们的评价也没人敢在当他面说过,这些事仿佛早已随着时间没入进茫茫原野的草根里去。
“汗王,布兰戈德的主君可并不是一个莽撞之人,他会在族人面前对草原发出怒吼,那是因为他的族人需要他这么做。”
汗王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地看着圆桌远端的老人。
大川杰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您对各部的仁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座位需要罢了,但在您的兄长眼里,您可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很少有人会这么跟我说话了,真的很少。我的兄长们……也很久没人提过他们了,很遗憾,他们在眼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汗王目光里透着追忆,但语气听不出喜怒。
“哥哥们也不喜欢我这个弟弟吧……我啊,也是一样,每次想起哥哥们就会觉得恶心,总想着也许当年我应该亲手砍了他们的头,而不是让下人们去做,这样我会觉得很痛快。”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他们拦着我,告诉我不能在手里沾上兄长的血。”
大川杰心里微微生寒。
汗王身躯前倾,单手撑着脸颊,冷冷地看向圆桌另一侧的老人,“有些东西你说得很对,我确实不是一个仁慈的人,但也并不像达钦汗王、铁恩索戈汗王、蒙歌汗王那么残忍吧?”
“您是准备好了要和这些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汗王比吗?”大川杰突然笑了,其所说的声名显赫也是话里有话,索尔根汗王话里说到的三代汗王都是出了名的暴虐。
达钦汗王下令屠了瀚马部的七万男人,将近三万的老人和男孩被送到北原,整个瀚马部只有女人和女孩活了下来,但都沦为了奴隶;
铁恩索戈汗王在一个夜晚勒死了自己的妻子,将其尸体挂在帐前,不允许任何人为其收尸,任由秃鹫蚕食;
蒙歌汗王为了建造北庭宫,四处掠夺,就连羔羊都不放过,在那时战死或饿死的草原牧民至少都有十五万。
“声名显赫?”汗王不屑地摇了摇头,“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杀了很多无辜的人,那些人都不该死,我不会这么做的。但……”
他话锋一转,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锋利,“我的那些哥哥们是该死的,难道你觉得我能不杀他们吗?”
大川杰盯住了汗王的眼睛,“您是……可以杀他们,您也有理由杀他们,但杀的是不是太残忍了?你连他们的……”
汗王抬手打断了他,“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一定会为父亲报仇,我是他们的叔叔,但再亲也亲不过他们的父亲。我也很累,不想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家里的事情总是要有个结果的,放着不管是要把一个家搅烂的!”
“那你也可以把他们发配到北边或是西边的草场……”大川杰叹了口气,“你都已经是汗王了,几个孩子真的能威胁到你吗?”
“我当年也是个孩子,兄长们都有了军帐的时候我才学会怎么骑马,他们看不上我,但最后死的是他们!达钦、铁恩索戈、蒙歌都是因为足够残忍,所以才活到了最后啊,仁慈是坐不上这个位子的!”
“我理解不了!”大川杰双手扶额,垂眼间透着神伤。
“穆索,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这么……不舒服吗?”汗王站起身来,手掌抚过铁座,冰凉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一股孤独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他忽然有所触动,用力捏住铁座上沿,就像是在把这张座椅所代表的权力牢牢握住。
“那是因为只有我还在对你说这些话,我没什么顾虑,您赏赐的东西我这辈子都用不完。”大川杰摇摇头,话音愈发激烈。
“他们都怕你,但又总是盼着你的赏赐。他们希望你永远是好说话的汗王,而不是那个要把喊着兄长车裂的小王子。他们只要一说起你的兄长,你的儿子,那脸色白的啊!”
“他们总觉得这些事情会让你想起你曾经也是一个刽子手,然后回过头来翻他们这些年的旧账!”
“那帮蛀虫说的话,你听得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吗!”
说到最后,大川杰拍着桌子站起来,浑身都在抖。如果海瀚在这里,那他一定会很惊讶,也很兴奋。因为这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大川杰生气的模样。
“我没得选啊。”
汗王语气很平静,但这五个字却透着一股苍凉的感觉。
“在我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它想得太简单了。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不用每天想着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其他人,人们会因为你是大川杰而尊重你,这对你来说就够了。”
“但我不一样啊,不是因为我是汗王,他们才敬畏我,而是因为他们敬畏我,我才能成为汗王!”
大川杰不说话,缓缓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站在铁座旁的男人。
“我该怎么和你形容呢……”汗王微微沉吟,指尖有节奏地敲击在铁座上沿。
伴随着指击铁的声音,话音开始在拱顶下回荡。
“对了,就将你我所处的地位比作两只空碗吧。你的碗从白庙传承给你的,人们对你或对白庙的尊敬就好比是那水滴,慢慢的,你碗里水就满了。”
“但我这只碗,不一样啊。”
“这只碗就放在北庭宫的王座上,父亲想把碗留给他的某个孩子,但其他孩子不愿意让,他们就会开始抢。”
“我和哥哥们抢了好久,后来我抢到了。但我很害怕,害怕兄长们会偷袭我,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汗王的声音在北庭宫的上方回荡,明明只是一个例子,大川杰却听得心底发寒。
“后来,当这只碗真的落在了我手里的时候,我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但我错了。”
“北庭宫里这只碗和白庙里那只碗不一样,这碗装的是权力,你那碗装的是敬意。在北庭宫的外面,有很多人渴望着权力,他们想抢又不敢抢,但我怕啊,我怕他们一拥而上,把我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没有办法,我必须将权力分一些出来。草原是那么大,有那么多草场,那些都是裸露出来的权力,是我作为汗王一定要拿到手的东西,所以哪怕他们想要,哪怕我害怕他们,这些权力也得我给,他们才能拿!”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令你生厌的事情。”汗王目光一凝,遥看石柱上的烛火,像是透过摇曳的火光望向过往。
“是吗……”大川杰低下头。
“哥哥们已经不反抗了,但我还是杀了他们,包括那些……孩子。哥哥们的血滴进了碗里,那些部落就像是被血腥气慑住的羊群,草原上反对我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他们不再抗拒我的安排,我的这碗水终于是满了。”
话音一落,汗王如释重负般地坐在铁座上。
“可你这碗水,是红的,带着血的。”大川杰平静了很多,远不似刚才那般激动,“就因为有人反对,你就要连他们的孩子都一起处死?”
汗王沉默了,眸中倒映的烛影,就像是一段段闪烁而过的记忆,血与火的记忆。
“算了!与你说不通。”大川杰待不下去了,起身就要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汗王终于长吁一口气。
他深深看了一眼圆桌旁唯一一张摆乱的木椅,嘴角不知为何地勾起了起来。
……
后世的北陆史册对索尔根汗王的评价,简单来说都出奇的一致,那就是生错了时代。
他的父亲对这个小儿子并不算关心,几乎不过问关于小儿子的任何事,以至于当年轻的索尔根提着刀站上北庭宫时,昔日的汗王还认不出这是他的孩子。
他本无意汗王之位,但却被卷入其中。他的王兄们以为他只是一只绵羊,都想在他身上借题发挥,殊不知摸到的是一只雄狮,最终将他们自己葬送狮口。
悲哀的是,他虽然杀光了有资格与他争夺汗王之位的亲族,让他的即位不在有反对的声音,但这也使得他在阿勒斯兰的权力无比集中。
他的儿子们在他身后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没有外敌,没有太多的顾虑,只需要战胜自己的兄弟就能坐上北庭宫的王座。
在权力的诱惑和外部的挑拨下,阿勒斯兰的王子们用战火把自己点燃,几乎断送了阿勒斯兰至高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