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和日丽。
阿努拉缓步在阳光底下,马皮靴一点一点压过阿勒斯兰的草地,留下一长串浅绿色的脚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风过,将冗乱的足迹抹平。
随着草原外族青年的大量涌入,阿勒斯兰部原先宽敞的土路显得有些拥挤。
外族的青年们大多住在新搭的帐篷里,又或是借宿于亲戚的帐子里,但毫无例外的是,每个人都对这座雄伟的大寨充满了好奇。
这些好奇使得这座大寨热闹了起来。
对于一个牧人而言,草原中心的部落是神圣的、独一无二的,就好比是大虞王朝的上京城,能够容得下中洲人的野心。
“江河之水向往无际的海洋,原野孤树眺望茂密的森林,分居在不同地域的人们也被赋予共同的归属感,来自于野原的中枢——伊姆鄂。”
旅居荒野的牧人不会错过草原的中心。
于是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外族少年终于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近距离感受着北陆真正的面貌。他并不熟悉这里,每一条土路,每一座夹道的帐篷,还有每一个在帐前劳作的牧民,都陌生得让他不适。
不过好在,他身边还有“向导”。
本来是两个的,但海瀚昨夜被大川杰叫去观星,说是有难得的好天象,一直到阿努拉起床洗漱,才看见海瀚无精打采地从星象帐回来。
所以,今天他的“向导”只剩一个了。
“你看那里。”哈依真悄悄地指向一条土路的尽头。
阿努拉顺着看去。
土路周围挤满了土黄色的帐子,帐子旁边又挤满了锅、碗、草刀,以及几副编织了一半的干藤架子。
“坐在中间的女人,她叫海儿浡勒斯。”
“海儿浡勒斯……”阿努拉眯起眼睛。
只见四五名蛮族妇女围坐在帐子前的火架旁,挂架的铜罐盖缝里不断涌出白烟,阿努拉的目光被坐在中间的女人吸引。
女人穿着一件宽松、大方的袍子,标准的蛮族服饰,袖口呈扇形下摆,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阿努拉分辨不出袍子的材质。
不过,女人头顶戴的黄色帽巾阿努拉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獭子帽。
哈依真抬眼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目光微微一闪,又继续补充道:“她们是在制作酪蛋子,现在是最后的阶段,等乳浆蒸好后,把奶罐子封存放进地窖里,过上一段日子就能凝实成酪了。”
“酪蛋子是用罐子蒸出来的吗?”阿努拉眼前一亮,就想要向那边走去。
“诶,等等!”哈依真扯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
“你要……去哪?”
“去看看那些罐子。”
“我……我们直接走过去不太合适。”哈依真低下头犹豫地说。
阿努拉停在原地,哈依真轻轻撤下扯住男孩衣角的小手。
阿努拉远远看去,隐约能见到后方帐篷群上腾起的几道白色烟囱,原来那一片帐子前制作酪蛋子的不只有她们。
不知为何,在静下来的时候,他隐约能听见了妇女们哼起的歌儿。这是如此安宁、慵懒的一幕,可他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疏远。
“你真的想去看吗……”哈依真的声音将他从失神的状态唤醒。
“没有,远远地看就足够了。”阿努拉挤出一个笑容。
“嗯。”哈依真如释重负,旋即指着抬手指向前方一处,“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阿努拉点点头,女孩在前面引路。直到女孩走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注意起女孩身上的穿着,一套宽大的麻布衣裤,腰间束着一条长长的草带,草带上还有几个隆起的肿块,像是好几根草绳结绑在一起,两只小脚套着草条编织的鞋耳,底下踩着两块合脚的木板。
这是蛮族女孩的衣着吗?
他忽然愣住了,这才意识到,哈依真的身份,一个奴隶又怎么会像牧民的女儿们一样穿着漂亮的马步裙呢?
他垂眼扫过自己穿着的马皮靴,默默地跟在女孩的身后。
“那儿!”走了一段路,女孩突然指着一个帐子,回首对他说:“那个帐子里住着我们这附近最好的工匠。”
“工匠?就是打铁的人吗?”阿努拉抬眼看去,眼前是一座圆顶帐篷,比他这一路上见到的帐子都要大上一圈。
“算是吧。”哈依真想了想。
“这么大的帐子,是有好几个工匠都住在这里?”阿努拉想起了制酪的妇女们。
“没有,现在就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话音刚落,帐帘突然被撩起,阿努拉瞪大双眼看着从帐子里走出来的人,与他想象中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不同,帐帘后竟是一名中年的蛮族妇女。
“她叫帖拓,是外族的女儿,十三岁的时候就嫁给了阿勒斯兰部的男人,算算时间也有二十多年了。”哈依真没注意到阿努拉的惊讶,迈开步子将后者引上前。
“女……女铁匠吗?”阿努拉连忙跟上,惊讶道。
“对啊。”哈依真似有所察,解释道:“帖拓力气很大,不比那些男人差的。”
“不,我的意思是……”
“哈依真!”言语间,有一声呼唤突兀地打断了两人,帐前的蛮族妇女正冲他们扬着手。
“帖拓。”哈依真嘴角上扬,阿努拉第一次看见她笑。
“白庙那边又缺了什么了?我给你拿去。”帖拓大大咧咧地拉起女孩的手,目光忽然扫到身后的男孩,不由一愣,“你是?”
“他叫阿努拉,是外族人。”哈依真连忙开口介绍。
“外族人?”帖拓眉头一皱,“你也是想来当苏苏里玛丈夫的?但你这个身子……会不会太瘦了点?”
“不是,我是陪别人来的。”阿努拉摆手道。
“陪人来的?”帖拓疑惑地打量着阿努拉,“没有奴印……看你这样子应该不是贵族的伴当武士吧?”
“是陪朋友来的。”阿努拉挠挠头。
“噢。”帖拓恍然,随即面色一变,偏头对女孩笑道:“哈依真啊,先进来坐着吧。”
“不了,我不是来换东西的。”哈依真说。
“那是布多科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帖拓眼里一闪。
“也不是,我们就是到处走走,正好到了这里。”
“这样啊。”帖拓有些失落,但下一刻抬眼又问:“布多科最近忙吗?他都在做什么?”
“最近医帐好像都挺忙的,每年的夏天都是这样,连大川杰都要去帮忙。”哈依真说。
“哈。”帖拓笑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阿勒斯兰的医帐是和其他部族不太一样,别人都是冬天受寒,可这里的牧人却总是夏天被送进医帐,反倒是冬天生龙活虎的。”
“帖拓,那我们得走了。”哈依真回笑道。
“等等。”帖拓喝住了她,反身就冲进帐子里。帐门外两人面面相觑,只能听见帐内传来一阵翻找的杂声。
“布多科是谁?”阿努拉侧身耳语道。
“是帖拓的儿子。”哈依真轻轻往外挪了一步。
阿努拉颔首,却没注意到女孩微红的脸,他好奇地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圆顶大帐前。
石碓里的灰烬、紧贴帐布的木桶、高高垒起的草堆、篱笆里母羊和几只小羔羊,以及未填满的粪格……这是来自布兰戈德部的少年第一次如此贴近牧人的生活,他虽然并不能完全清楚眼前的物品都是什么用途,但当他想到一个蛮族妇女要从远方的草原抱回那些草堆,又或是独自一人坐在黑夜里挑翻着火堆的时候,那种莫名的疏远感越来越清晰了。
一个人生活也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这种无法被定义的问题在他脑海里闪过,随后他将疑问划在脑后,因为那个蛮族女人从帐子里出来了。
“来,这是我新做的骨针,还有一把篦栉,你瞧,是用牛骨做出来的。”帖拓快步上前,将东西递上哈依真的掌心。
阿努拉偏头看去,是几根骨针和一个密齿状的骨梳,也就是篦栉。
“这……我不能收!”哈依真神色慌张地把东西塞回到蛮族妇女手中,较利的针尖险些刺破女人的手掌,在厚厚的茧上留下一条泛白的划痕。
“哎哟。”蛮族女人下意识收手,东西散落在地。
“对不起。”哈依真连忙弯腰捡拾。
“你就收着吧。”帖拓也矮身拾起一根骨针,低声道:“白庙跟外面不一样,这些东西你收着没人会找你麻烦的。”
“那也不行的。”哈依真将骨针包在小手里,想要整个塞回女人手心。
可她又怎么拗得过一位常年劳作的妇女呢,无论是力气,还是经验。蛮族人从不做弯弯绕绕的事,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被退回来的道理,甚至在某些比较苛刻的古老部落,拒绝熟悉的人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哪那么多话呢?”帖拓面色一板,却给女孩吓了一跳。她抬手揉乱了女孩的头发,没好气道:“瞧你头发杂的,也不知道找其他人借个东西捋一下。”
“是。”哈依真低下头,女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行了,我还有好几根牛骨要敲,这个月都没人来找我炼铁,再不忙活起来连草根都要吃不上咯。”帖拓又揉了揉哈依真的头,看也不看身旁的男孩,转身就要回帐子去,“有时间多来这里。”
“嗯。”哈依真低低地应道,直到帐帘落下的声音传来,她才把头抬起。阿努拉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正好看见女孩微红的眼眶。
“你怎么……”阿努拉欲言又止。
“没事,我们继续吧。”哈依真把头偏向一侧,小心地收好女人送的东西。阿努拉愣在原地,在某一刻他只感觉女孩脸上的奴印格外刺眼。
要是能抹去就好了。
…
时间流逝,火红的珠子斜倚在天空,地上的影子被越拉越长。
大寨的土路上熙熙攘攘,厚实的靴子深踏入阿勒斯兰的土地,草原武士们豪迈地谈论着所见与所闻,直到有巡游的骑兵经过,他们才会短暂地将声音放低。
放牧的牧人领着各自贴了膘的牛羊陆续返回外围的帐篷中,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被允许转场到伊姆鄂草原的部落的族民也都留宿在了那里。
夏季是草原最忙碌的季节,大多部族在春季接羔后就会迁徙到夏牧场中,那时的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就不仅仅只是放牧和照顾幼畜,还要剪毛、擀毡、鞣制皮革等。
此刻。
在阿勒斯兰大寨外,从营门外延十余里的土路旁,成群的外族牧民堆坐在平野里隆起的草坡上,从远及近,二三十个草坡上都站满了人,放眼望去竟宛若是一片片金黄色的海浪。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北方的天际线上,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远离人海的地方,两道小小的身影端坐在一处略显荒凉的草坡上,周围零零散散站着几位牧民,斜望着正对阿勒斯兰北门的远方。
“哈依真,帖拓为什么会成为一个铁匠啊?”坐了很久,阿努拉忽然想起那个魁梧的、友好却生疏的蛮族妇女。
“这个……”哈依真犹豫片刻,“帖拓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着丈夫来到阿勒斯兰部,他的丈夫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在熟人帮助下搭起了一顶能打铁的帐篷。”
“刚才你不是说帖拓是一个人住吗?他的丈夫呢?”
“死了。”哈依真低低地说。
“死……”阿努拉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十三年前大荒,部落里的贵族带着家奴到处收刮粮食,他们闯进了帖拓的帐子,抢走了她的吃食和牛羊,甚至还想要玷污她……”哈依真神色如旧,瞧不出喜怒来。
“又是大荒和贵族。”阿努拉恨恨地虚锤一拳,拳头最后落在另一边的掌心上。
“帖拓的丈夫为了保护她,就跟那些奴隶打了起来,最后闹得动静太大,巡游的骑兵来了。”哈依真忽然顿了顿,把头又低了一些,垂眼看向草地,“可她的丈夫却救不回来了,死在她的怀里。”
阿努拉沉默不语。
“帖拓说她当时本来打算回家的,就是回到她小时候的部落,但后来汗王知道了这件事,提着刀冲进那名贵族的帐子里,让帖拓把贵族的头颅和她的丈夫烧在一起。最后,汗王承诺让帖拓的儿子进白庙里研修,还给了她一顶圆顶帐篷,就是我们刚看到的那个。这是天大的赏赐,帖拓也就留了下来,继承了她丈夫的一切。”
“可她看上去……”阿努拉嘴唇颤了颤,“很有精神。”
“是因为布多科吧,对于蛮族的女人来说,孩子是比丈夫更珍贵的东西。”
“也许吧。”阿努拉抬眼看向天空,眼神空洞地漂流的云。
两人不语,坐在草地上,男孩抬首望天,女孩垂眼看地。
许久,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平静。
“那是什么?”阿努拉抬手指向原野的尽头。
“什么?”哈依真坐直了些,远眺向男孩手指的方向。
“那个!”阿努拉的话音猛地一颤,像是从喉间涌出,“那个是什么东西!”
大地开始震颤,天地的尽头缓缓升起一线苍黄,紧接着是一片漆黑的低潮。铁游骑策马平野,马背上的武士高举着大旗,阿努拉看不清旗面上刻画了什么,但他听说过阿勒斯兰的旗帜——裂口狮首旗。
突然,云端下响彻起一阵惊呼。
马蹄踏起的尘土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淡黄的烟影,这一抹苍黄越来越浓,也越来越高,宛若横亘天地的石碑,直到这个如塔楼般的庞然大物从浓烟里切出,人们这才看清了原貌。这也是外族牧人林立在寨外的原因,他们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阿努拉瞪大了双眼,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震撼目睹着眼前的一幕。不止是他,几乎每一个在等待中百无聊赖坐下的外族人也都站了起来,无数的目光尽数被挪放在北方尽头这座如塔楼般的“巨兽”上。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是一阵惊呼从四方响起。
远处,又是一片苍黄的狂浪在天际翻涌,三只“巨兽”的尖角在起伏的旗帜后渐渐升起。整整四座塔楼状的巨物矗立于平野之上,少年帝王被这一幕惊到了,一种打破蛮族草原固有规则的撕裂感充斥在他的心头,他看见巨物下渺小的武士,那些在他眼里如太阳般耀眼的武士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黯淡无光。
“那是什么?”他颤抖地将内心无比强烈的悸动压制住,仅仅扯开一条缝隙让问题从喉间发出。
“铁驭车。”哈依真轻轻地说。
“铁驭……车?”阿努拉眉头瞬间紧锁,“马车的车吗?”
“马车?”哈依真愣了一下,旋即目光一闪,“噢!中洲的马车吗……对,就是马车的车。”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阿努拉咽了咽口水,却依旧感觉口干舌燥。
“运水,还有草料。”哈依真想了想,“有时候还会其他东西吧,平时铁驭车都拆放在铁游骑的军帐里,一两周才会用一次。”
“拆放?”阿努拉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这些东西还可以拆开吗?”
“对啊。”哈依真有些奇怪地看着阿努拉,皱眉道:“你不知道铁驭车吗?”
“不知道。”阿努拉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每年都有好多外族人来看,他们都知道阿勒斯兰的铁驭车,只是都没见过而已。”
“原来是这样……”阿努拉意犹未尽地望着远处驶向营寨的铁驭车,在他们来到寨外草原时,哈依真就曾提议在北门的土路寻找一个位置,不过却被他回绝了,理由只是因为那儿人太多。
现在,他有些后悔。
后悔着站在这里,后悔着没有采纳女孩的建议,更后悔不能近距离观察那四座塔楼般的雄伟巨物。
无人注意的角落,有鹿群游荡。
黄昏过得极快,踌躇之中四面寂静,唯有马蹄声烈。
“回寨!回寨!回寨!”高大的黑影闪过,武士高坐在马背上,面盔底下的眼睛俯看向下方的少年。
“阿努拉!阿努拉!”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
“哈依真?”阿努拉猛地惊醒。
“你没事吧?”哈依真伸手想要摸上他的手臂,可却在微颤中停在半空。
“天黑了?”阿努拉扫了一眼四周,才发现天色已暗,只有火烧般的余晖残留在天地尽头。
“外族人,回寨子里去!”铁游骑呵斥一声。
“是,我们马上就回去。”哈依真频频颔首,不敢抬头看向骑兵。
“好。”阿努拉抬眼,正对上铁游骑面盔底下泛光的眼睛。
黑马忽然低嘶一声,马背上的武士发出一声惊疑,但随即就被远方响起的铜钟声吸引,那是收拢牧人的讯号。
“快点!”铁游骑留下两字之音,便快马向钟声方向奔去。
马蹄声渐远,隐约能看见远方有火光聚拢向营门。
“走吧。”哈依真低头扯了扯阿努拉的衣角。
“嗯。”少年也低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今天,谢谢你。”
“什么?”哈依真微微抬眼,只感觉耳畔的回应细若蚊鸣。
“没什么,就是呼了口气。”阿努拉咧嘴一笑,随即迈步向前。
女孩愣了一下,看着少年起笑的侧脸,脑海莫名浮现有种奇怪的念头:他这样的笑是遇到了很开心的事情吧……是铁驭车吗?还是刚才的骑兵?
不过,片刻后她便不再纠结,因为在这座大寨中,还有很多东西等着她讲述给外族的男孩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