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似乎很抗拒暴露出自己手臂上这些痕迹，他皱着眉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便甩开了褚一的手。
衣袖从褚一手中滑落，重新垂落下去，遮住了李玄安手臂上的伤痕。
他道：“这些伤和那什么梦魇无关，是我之前自己不小心伤到的。至于昨夜，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罢了，或许在梦中激动了些，所以才从床榻上滚落了下来。”
褚一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世子......把他的手甩开了，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伤痕，还是为了遮掩什么无法开口，也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曦垂眸，低声道：“褚一公子，看来世子昨夜的噩梦让他有些疲惫，我们还是先出去，留给世子休息的时间吧。”
她说完，自己便先一步走了出去，立在门外等候着褚一。
褚一一夜未眠，现在整个人有些恍惚。
他出门之后，还忘记关上门，愣了很久，才想起来折回去把门带上。
最后一眼看到的李玄安，还立在方才的地方，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有几分呆滞。
褚一走出来之后，跟着曦走远了些，才听到她道：“褚一公子对于世子今日的话，是怎样的想法？”
“我......”褚一摇了摇头，“世子的心思我一直都猜不透，这么长时间以来，世子都不是一个会因为世俗拘束的人。”
“但是这些都是谎话，不是吗？”曦道，“与世子一同生活，一同长大，褚一公子便是最了解世子的那个人，即便猜不透，今日之事，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晓。”
褚一低下头，声音轻了很多：“抱歉，曦姑娘。”
有些话，他还是不能说出口。
“我来替褚一公子解答。”曦抬起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世子的灼伤并不是第一次，在之前，褚一公子应该无意间看到过。所以今日褚一公子的表现，看起来有些虚假。”
看似惊慌的背后，其实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按照褚一对李玄安的在意程度，这根本不可能是第一次见到那些伤痕，褚一一直在照顾李玄安，在某个瞬间曾经看到过，也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褚一沉默着，没有否认曦的话。
曦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点，褚一公子根本就不是不知道世子的想法，只是因为多次暗示，却和世子的想法背道而驰，所以现在不太想提起那些事。而世子的想法，便是无惧生死，换言之，世子已经没有打算活多久，之所以先去渭州，再回京城，便是因着他知晓自己迟早会咒术发作而死，所以根本没有害怕。现在的世子，已经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褚一依旧沉默着。
“第三点......”
“曦姑娘，”褚一闭上眼，“不要说了。”
“世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会陪着世子。哪怕这咒术破解不了，也到此为止了。曦姑娘。”
曦的声音戛然而止。
褚一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并不想继续谈论关于李玄安的这些事。换言之，他其实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
曦也没有再说下去。
在最后，曦才轻声道：“褚一公子，人族和巫族的生命，都很短暂，在这六界之内，唯有人族和巫族只有短短数十年的生命，我们巫族或许更短些。这样短的生命里，我们能做的事其实也很少。此次我前来京城，便是想要把巫族的命运改写，或许我还要毁掉巫族赖以立足的‘回光’，换巫族族人安稳地活下去。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最珍贵的，也就是这么一次的生命了。”
“否则，即便转世，又怎样才能想起仅此一次的今生呢？”
曦的声音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了褚一的眼中。
她身子虚弱，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风，方才慢慢走远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
真的只是为了巫族吗？
褚一收回自己的目光。
他现在还站在李玄安的房门外，距离房门也没有太远，最多是小声说话时里面的人听不到的程度。
但是李玄安常年习武，感官十分敏锐，他无法确定方才那些话他究竟听到了没有，又听到了多少。
妖界。
“华叶大人现在不在妖界，这么多仙忽然过来，恐怕不怀好意。”一个红绳束发的童子道，“妖主大人，我们要怎么应对这样多的仙族？”
妖主坐在他面前，缓缓摇了摇头。
“妖界族人各自为战，妖心难聚，就算我们有好的办法，也无济于事了。现在仙界那些仙族已经越过了我妖界的边界，从那边踏足而来，除非他们现在收手，或者本意便不是毁灭妖界，否则这次，妖界怕是凶多吉少啊。”
寡不敌众，即便他再强，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打败这样多的仙族。虽然一早便知仙界如今的天君心思怕是打到了妖鬼两界上，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万妖花的花瓣还未完全落尽，妖界似乎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而华叶，却还在人界，没能来得及赶回，原本就薄弱的妖界势力现在更是完全不够看，在那些仙族眼里，怕是一触即碎的小把戏。
妖鬼两界，权衡间，的确是妖界更加易攻，而鬼界因为鬼姬好战，所以也相比起来较为善战，兵士很多，鬼姬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还能吞噬他人的灵力助长自己的修为。无论如何想，鬼界都会是最难下手的那一个。
这次仙界对妖界的攻打，来得突然，但是并非没有道理。
“喜儿。”妖主道，“若是今日妖界不幸被攻陷，你便去人界去寻华叶，华叶她定能护你周全。只要华叶还在，妖界就还没有完，总有一天，她能替我把这支离破碎的妖界重新拼合，换来一个更加强大的妖界。”
“可是，妖主大人......”
“没有可是。你就按我说的去做，不要再犹豫了。现在仙界那些仙族已经越过了妖界边界，不用多长时间，这里就会充满仙族，他们若是有心占领妖界，便不会放过我妖界的族人，还有......我这个妖主。”妖主叹了口气，张开掌心。
不复往日光彩的万妖花在他的掌心缓缓旋转着，看起来就像是妖界随处可见的野花。无精打采的花瓣和黯淡的光，让万妖花变得丑陋不堪。
这便是，妖界一直守护着的，关系到妖界命运的珍宝，万妖花。现在已经没有作为珍宝的模样了。
由此可见，妖族的气运已经走到了尽头，不管是自己散失的也好，是天道的安排也好，或者是被人吸取了也罢......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妖族的气运已经难以挽回，大厦将倾，再去纠结那些往事，已经失去了意义。
妖主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喜儿怔怔地看着妖主，他还从未见到过这般绝望的妖主大人，这么多年了，妖界一直没什么起势，但是妖主却没有放弃过。现在，他是真的要放弃了吗？或者是和现在的妖界一同葬身在仙族的手下？
喜儿坚决道：“妖主大人，当初华叶大人离开时对我的嘱托，是务必好生照看妖主大人，保证妖主大人的安危。如今虽然华叶大人还在人界，但我已经答应了华叶大人，便不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候食言。妖主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留在妖界，那么喜儿也不能独自离开，把妖主大人留下。若是妖主大人想要喜儿离开，那便一起走。”
他看着妖主，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妖主定是不会退的，无论是他的性子，还是他作为妖主的位置，都决定了他会守护着妖界，守护着妖族，直到妖族真的覆灭之前，他都不会后退。
妖主略微有些怒了，他道：“华叶如何说，你便如何做，是吗？现在妖界这样的形势，无论是谁留下怕都只有一死，你留在这里，只会让妖界的亡魂再多一个，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今日无论你是想走还是不想走，都必须给我离开妖界！现在就离开！”
他的怒意是浮于表面的，喜儿一直跟随华叶，时常会见到妖主，自然清楚妖主这是在用自己的怒意逼他离开，好保全他的性命。
但是喜儿依旧倔强道：“不，妖主大人，我是华叶大人的人，并非妖主您的手下。现在虽然情势紧急，但是并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坚守华叶大人的命令，生或者死，都是华叶大人赐予我的，与妖主大人无关。”
妖主看着眼前这个倔强道有一丝傻气的小童，有些虚脱的无力感。
是了，妖主又如何？六界之内，唯有妖界的王是一个孤独的王，手下没有多少兵士，族人的心也不再妖界的安危上，遇事只会保全自己。这个王原本就是失败的，他拿什么来命令眼前的喜儿？拿什么？
喜儿固执地站在他的身前。
仙界此次排除了很多族人，目的应该就是一举拿下妖界，现在，这些仙界的家伙应该已经到了妖界内部，面临的，是那些一盘散沙般的妖族族人。
妖主仅仅是靠想都能想出，现在那些妖族族人的样子。惊恐，不解，无奈，绝望，还有那永远不会改变的自私。上一任妖主在临死前还笑道，妖族是一个不战而退的种族，当下只是其余几界尚还没有对妖界起心思，攻打的手段也没有用完全，待到真的要进攻妖界的时候，恐怕就是有心阻拦，也抵不住族人后退的步子了。
不战而退，多么讽刺。
妖主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喜儿慌乱道：“妖主大人，你要去做什么？外面现在可都是仙界的人，万一他们把您......”
“出去迎战。”妖主的眼睛看着眼前空荡的院落，道，“既然已经不怕死了，出去又如何？”
语罢，妖主的身影便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了喜儿的眼中。
喜儿在原地愣了很久，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不行，不能这样，即便是留在此处，尚还有与仙界相议的机会，可是妖主大人若是出去迎战，以少敌多，那便只有死路一条，再无退路了！
他追到外面，却没有看到妖主的身影。
这么短的时间便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极其浅淡的气息。妖主应当是直接动用了灵力，用了神行术去了仙族人聚集的地方。
这是在送死！
喜儿慌乱间，再次试图联系到华叶。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华叶的消息。
华叶传音而来，道：“喜儿，我如今在人界，临走之时不是已经告诉你要照顾好妖主大人了么，现在寻我，是有何事？”
喜儿焦急道：“华叶大人，妖主大人他......他一人去寻仙族的兵士去了。”
华叶皱起眉：“你说什么？妖主去寻仙族的兵士？可是妖主为何要去寻仙族的兵士？”
仙族和妖族最近一直和平相处，并未起什么冲突，这样的情况下，妖族已经算是占到了便宜，为何一向冷静的妖主大人要去主动寻仙族？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华叶大人，仙界忽然派来很多仙族的兵士，比上次鬼界来进攻我们时派来的兵士还要多，现在已经全部进入了妖界，可能就是为了把妖界攻下。妖主大人不想离开，想要守着妖界，所以才......”
喜儿说到这里，被华叶的声音打断。
“你可知晓妖主大人现在身在何处？......我现在在人界无法脱身，只能靠你去寻妖主大人。喜儿，你可有好好看着妖主大人？”
喜儿愣了愣，随后自责道：“抱歉，华叶大人，我......我刚才看到妖主大人出去，一时间有些失神，没有反应过来，再追过来的时候，妖主大人已经没了踪影。我修为不足，没有办法探查妖主大人动用神行术之后的去向，恐怕很难在妖界寻到妖主大人了。”
华叶身旁的鬼姬感觉到了灵力的波动，一时间露出了早知如此的笑容。
终于让她等到了，便是此刻，华叶应该已经知道了妖族的“噩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