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立在门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虽然说起来是要等到明日,但曦的模样看起来,却更像是要等着里面安静下来。
里面的李玄安一直都没有醒过来,对于自己的动作和外面两人的话完全感知不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里面终于没了动静。
在褚一的目光下,曦把门推开,外面朦胧的天光照进去,李玄安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微微张着嘴,还在用力地呼吸。
曦蹲到一边,撩起了他的衣袖,露出下面的手臂。
手臂下面隐隐有一些红色的印记,这些印记看起来像是灼烧才会留下的,但是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在李玄安手臂的表面,更像是从内往外透出来的。
在曦的手指按到那印记上的时候,眼睛都没睁开的李玄安倒抽了一口气。
就是这些了。
被下了咒术的李玄安,会不断地看到自己悲惨的命运,而且会比原来的更加夸张和凶险,虽然那些或许已经不会再发生,但终究是梦魇。
这些原本真实的东西,即便是在梦境中,也拥有着不可忽视的、足以摧毁精神的力量。李玄安之所以会在睡梦中饱受折磨,便是如此。
若是找不到下咒术的那人,拿不到当初下咒术使用的寄托,那么咒术便很难破除。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人就是关键。
褚一就站在曦的身后,他刻意避开了门边的位置,留出了空白给外面的光,好让曦能看得更清楚些。
曦把李玄安的衣袖扯了回去,站起身来。
她问道:“世子可有和什么人结仇?”
“结仇......”褚一有些惊讶,“世子惯来是个好脾气的,还没有与人争过什么,何谈结仇......若是真的有的话,那也该是......”
他说到这里顿时停了下来,表情看起来有些微妙。
李玄安的确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但是这并不代表没有人打算对他下手。眼下看来,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其实正是李玄安的生父和生母——烈王和烈王妃。
褚一忍不住问道:“曦姑娘,这种咒术想要破除,是不是还要用到一些珍贵的物件?”
他还是觉得烈王和烈王妃值得怀疑。
“珍贵的物件倒是并不需要。”曦道,“只是,要想解除咒术,必须要拿到当初下咒之人所用的器物,这件器物可以是任何东西,只要它有灵气即可。”
“所以......下咒之后是可以用这咒术来威胁世子的,对吗?”褚一几乎已经要确定心里的答案。
曦沉默了一会儿,道:“的确如此。不过褚一公子这样说,莫非是已经想到了会给世子下咒的人会是谁?”
褚一没有回答,半晌,摇了摇头。
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道:“既然现在还不清楚下咒的人会是谁,那还是要请容礿姑娘暂时缓解一下咒术发作的痛苦。看世子的样子,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
容礿已经是相当强的医者了,这次居然也没能看出李玄安被下了咒术。要知道,咒术虽然不是病症,也不是毒,归根结底也是依靠在人身上埋下引子发作来产生效用的。硬要分析的话,和毒术应该算是类似的。
这次的咒术应该不是一般人下的,修为足够,或许根本就不是人族。
容礿还没有从城外回来,若是在这里硬等着,暂时应该也见不到容礿。现在要是想要把容礿唤来给李玄安诊治,相当于暂时抛弃了城外那些百姓。
褚一神色有些沉重。他想不通,既然是咒术,那也是要寻时机下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待在世子身边,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是什么时候被下咒术的?烈王和烈王妃现在有机会吗?
他想不通。
极北。
雪花飘落,地上满是冰雪。
“王妃。”一身黑色衣裳的侍女道,“今日您要人带走的信已经转交给那位了,只是世子如今一直未归,怕是不会把您的信看在眼里。”
烈王妃坐在椅子上,微微笑道:“这倒没什么,他想在外面待多久都没有问题,只要我的话他还能听得进去,王爷就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是,王爷最近看起来,并非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昨日似乎还托人做了些事,只是不知做的究竟是什么。”侍女有些担忧地皱起眉,“王妃,此事看起来并非表面这般简单,王爷怕是根本就没有患上什么病,现在只不过是在做戏罢了。若是真的因此放松警惕,怕是会被王爷反咬一口。”
女子和男子相斗,本就占不到什么便宜,就算是一开始占了先机,也很有可能会在中间溃败,一旦溃败,下场必定是十分凄惨。
而烈王若是真的在装病,那么事情即便是成了,烈王最多也就是失去了自己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东西,这条命至少还能保住。
烈王妃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轻蔑。
“他算什么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何时看到过他算计成功过?永远都是在被别人算计,还自以为聪明,殊不知圈套就是自己踩进去的。像他这样的对手,暂时还用不着这么紧张。”
烈王妃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成玉,最近要你看着王爷做事,莫非真的就什么都没有看到?还是......你现在自己有了别的打算,所以帮助那人把秘密都藏了起来,打算在最后给我一个‘惊喜’?”
烈王妃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威胁和杀意。
背叛过她的人,基本已经都是死人了,唯独剩下一个成玉,从一开始跟随到了现在。
如今,她竟是连眼前的成玉,都看不透了。
成玉连忙跪倒在地,低垂着头,道:“王妃,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现在看起来像是在装病,对王妃的计策应该也知晓一二,所以一直只和自己的心腹交谈,我根本就探不到王爷现在做的事,那些人对王爷个个都是忠心耿耿,没有一个愿意开口的......”
“这么说,倒是我冤枉你了?”烈王妃轻叹了口气,“那还真是太委屈你了,我也是一时心急,想要知道王爷如今如何了,却一直没有消息,这才忍不住说了你几句。成玉,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不会因为这个责怪我吧?”
成玉浑身一震。
烈王妃的语气越来越轻,还带着不轻易展露的柔和。这听起来并不像是烈王妃会说出来的话。而恰恰是这分柔和,让她感到紧张。
不像是烈王妃的真心话,倒像是在借着这话来讽刺什么。
她低着头,只能应道:“成玉跟随王妃这么多年,从未质疑过王妃的决定。王妃近日很是操劳,成玉当然不会因为王妃一句话而责怪王妃。”
她觉得“责怪”这个词有些不对劲,但是烈王妃这么说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接上去,已经没有心思管那么多了。
烈王妃笑意越来越深。
她道:“还记得我对你的好就好。成玉,你也算是我寄托了大任的人了,外面那些事都不需要你去管,也不需要你做其他的事,只要你给我盯住王爷,盯紧了,哪怕是一点点的动静,也要立刻回来告诉我,这就够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成玉回答道,“王妃的一切命令,成玉都会尽量完成。”
“好,那就给我继续去盯着王爷去,若是之后王爷做成了什么大事,而我这里半点消息都没有,被打个猝不及防——成玉,你应该知道这样的后果吧?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脑袋可还是要好好护着的。”
烈王妃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没有去看地上跪着的成玉。
成玉的脸色越来越差。很久之后,成玉才终于回道:“是,王妃。”
黑衣的侍女很快就消失在了烈王妃眼前。
烈王妃忽然站起身,往右手边看去,笑道:“成华,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娇小的影子从屏风后慢慢移动,很快便走了出来。她立在烈王妃身前站住,道:“王妃。”
“刚才听到了吗,你成玉姐姐的话。”烈王妃道,“你觉得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二分真,八分假。”成华答道。
她亮晶晶的眼里,带着不属于自己年纪的冷静和漠然。
“哦?二分真,哪里的二分真?八分假,又是哪里的八分假?”烈王妃饶有兴趣地看向成华。
成华的年纪显然比成玉还要小上许多,看起来没有任何危害性,若是只看外表来评价的话,怕是很多人都会忽略掉这份危险,从而陷入误区。
如今的成华,把自己的年纪和外表都利用到了极致。
成华笑了起来,扬唇的时候,嘴角还有小小的梨涡。
她道:“回王妃:成玉姐姐的话里,除了对王妃的忠心,关于王妃的全都是真的,关于王爷的,则全都是假的。”
成玉方才的话里,可是说了很多关于烈王的消息。虽然她表示自己根本就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成华这些话,倒像是在说成玉方才就是在睁着眼撒谎。
烈王妃笑道:“果然还是你机灵。王爷倒是好本事,就连成玉这样的姑娘也能拉拢,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手段。他最近做的那些事,就算成玉看不到多少,也不该一点都不知道。这次,她是真的把我当傻子来糊弄了。”
“那么,你现在倒是说说,关于王爷的那些话,什么才算是真话?”
烈王妃看向成华。
成华抿唇,思考了片刻,道:“王爷最近一直在联系世子,但是和王妃一样,只是托人带了些信件。如今看来,王爷的病倒的确有些像是装出来的,若是真的病入膏肓,现在应该早就下不了榻了,可王爷前几日似乎还找了人,和那人聊了很久。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王爷现在应该是已经猜透了世子的心思,打算直接把王妃的眼线清除,然后开始排查剩下的引子了。”
烈王妃这么多年来,在烈王府埋下了不少自己的人,一个个都混在人群中间,其实很难查得出来,除非这些人自己先动手暴露自己。能走到这一步,那么烈王应该是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了。
“世子的意思......”烈王妃重复了一遍,嘲讽道,“李玄安如今虽然还是我的孩子,但是心早就已经不在我这里。不过问题倒也不大,毕竟李玄安虽然不向着我这个娘,倒也没向着他那个爹,没辜负我这么久以来帮他铺好的路,待到时机成熟,他还是烈王府下一任主子。”
这么久以来,李玄安根本没有对她的信有过哪怕一次回应,像是挣脱了线的纸鸢,现在已经远走高飞,再也不打算顾着身后了。
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显,她自然也没有期待着这个对她一直有意见的孩子关键时候还能选择帮她一把。现在李玄安能够做的其实已经都做完了,只要他现在身份还没有暴露,男子的模样依旧,烈王看不出什么问题,那么她的计划就还能继续进行。
无论成败,最后的赢家总不会是烈王。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并且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问题的真正所在。烈王府根本就没有男子能继承这个王位,他的每个儿子都死在了她的手下,只剩下一个看起来是男子,实际上是个姑娘的女儿坐着这个世子的位置,就算她到最后什么都没做成,失败之后被逼到绝境,烈王也决计不是成功的那一个。
他早就已经绝后了,在认定自己已经有了一个世子,所以没有太关注其他孩子死活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子。
游戏玩到现在,输赢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她只是想要他更惨一些,更难过一些,这样她这么多年努力破坏这一切才显得有价值。
烈王妃脸上的笑容说不上很漂亮,甚至还带着一丝苦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烈王,你终究还是要输了。
成华抬起头看着烈王妃的笑,自己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淡。
她能感觉出来,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是在笑,但其实并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