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折渊看着人界那些凡人的模样,问她,是否凡人的日子会比神、仙都更加快乐。
她当时没有回答。
当初在仙界被众仙排挤之时,她也曾下人界一段时间,游荡了许久,见到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形形色色的人,有垂垂老矣的老朽,有牙牙学语的孩子,有新婚的夫妇,有面临生死大劫的病患......人界的人,这一生看似短暂,但经历的痛苦和曲折,喜悦与悸动,却是分毫不减。
或许正是因为寿命短暂,凡人中有很多根本不惧怕死亡,一生放纵自由,反而活得自在又快乐。
那样的日子,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也求不得。
韩娇的魂魄,渐渐停了下来。
轮回井,名字里带着一个井字,但它其实并不是井,甚至和井一点关系都沾不上,也不是通道之类的地方,它在虚无中隐遁,沟通着人类的前世与今生,成为了人类转生的必经之所。
白锦看着那几近透明的魂魄消失在眼前,束魂绫飞回她的身边,重新缠在了她的腕上。
那具小小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这里阴气太重,尸身再过不久就要消散了。
她其实隐瞒了很多事,对于一个人族孩子来说,这并不公平。
仙实际上很容易因为一些失误和过错背上因果债,尤其是在人界做事,必须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她之所以只是抹去了唐夫人的记忆,而没有选择去把那些关于韩娇的记忆一起抹去,就是为了避免背上太多因果。
如果在人界就杀死韩娇,那么牵引她的魂魄到鬼界,就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但是那样做的后果是,韩娇在人界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而唐府内的人和渭州城的百姓眼中,她还活着,生死不可能两全,原本在渭州好好的秩序会被她打乱,这因果可不是一点半点。
但是把她带到鬼界,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韩娇在过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魂魄是生魂,即便是在鬼界断了气,也改变不了生魂的事实。而且一旦生魂进入鬼界,她在人界所有的经历都会变成一个缺口,人界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韩娇一样,彻底归零。
只是,无论怎样,韩娇都不能继续活下去。她和唐月这对姐妹,沾上了不该沾上的东西,整个命盘从和绯月有了牵连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她的私心呢?
白锦摸向自己的心口。
她的私心,早就在面临选择的那一瞬间,成为了一个笑话。
——
京城。
瘟疫已经成了魔鬼的影子,即便人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影子追随的脚步。
送出城外的百姓越来越多,许多大夫也因为和患病的百姓接触不幸染上了疫病,从发热开始,到神志不清,到昏迷,这个过程其实相当短暂,只需要数日时间,一个好生生的人就会被疫病折磨得死去活来,完全分不清眼前的一切。
李承逸也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般地步。
他在疫病最开始还在孩子身上的时候,就已经下了决断,把那些孩子和孩子接触的人,甚至是见过面的大夫,全部都送出了京城,目的当然是通过隔开他们和京城的普通百姓,好让疫病难以迅速在京城内蔓延传播。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其实能想到的原因很多,最可能的,就是当初隐藏着的病患,其实并不只是那些可怜的孩子而已,许多大人已经也沾染了疫病,却因为种种原因,看起来没有那些孩子那般明显,也尚未露出疫病的症状,因而在最开始的时候没能被他分辨出来,在京城内留着,成了疫病的来源。
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依稀记得,李玄安走之前,因为疫病的原因,还有许多百姓想要出城换取安稳的日子,却被关闭的城门拦下,围在他的别院外哭喊着,求他吩咐下去,把城门打开,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初他考虑到这些城内的百姓可能自己就是个危险,所以坚定着没有应下他们的请求,城门紧闭,整个京城靠着之前存下的粮食过日子,把原本繁荣的京城变成了堵住疫病,困住疫病的高墙。
尽管知道他这么做有一定的原因,百姓们还是苦苦哀求着,日日如此。随着疫病的迅速蔓延,来这里哀求的百姓越来越少,一直到昨日,终于彻底消失,没有人再来了。
李承逸并不愿意去想,他们没有再来,究竟是因为他这么多天的态度很是坚决,哀求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多想,所以已经放弃......还是......
还是那些来哀求他打开城门放他们一条生路的百姓们,已经在生路上迷失。
李承逸跪坐在屋子里,低垂着眼,精神其实算不上好。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鹅黄色襦裙的少女。
少女的模样长得并不算多么倾国倾城,只是比起一般女孩看着多了许多灵气。她发上的饰物带着浓郁的异族气息,腕上戴着银环,抿唇不笑的时候,显得很是肃然。
她道:“如今京城变成了这副光景,是一早便注定的事。只是,不知烈王世子如今去了何处?”
事到如今,李承逸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苦笑道:“去了何处?我骗他去了渭州。”
“渭州......”少女沉思着,“那鬼界的医者容礿,也就是之前那位曾经帮助人界摆脱了疫病的医者,此刻便在渭州。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此事我应当提醒过殿下。人界的疫病,仅仅靠这些人界的大夫,自然是极难处理的,唯有找到容礿,才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些。”
恰巧,容礿和鬼姬之间撕破了脸,现在她几乎不可能选择回到鬼界,一旦回去,就等于默认了自己要去任由鬼姬使唤和摆布。容礿看起来虽然仅仅是一个医者,但对于阵法的使用可以说是鬼界屈指可数的强者,鬼姬并不会选择杀掉她,但是除去魂飞魄散消失在这个世间,鬼姬还有无数种方法能够折磨到容礿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
这就是容礿之前一直隐忍着,尽管心中已经对鬼姬颇有微词,却在面上并没有做得很是过分的原因。她毕竟还是对鬼姬的力量有所忌惮,那是她暂时难以对抗的。
李承逸沉默了许久,才道:“其实......我把他送去渭州,并不只是为了寻找到容礿。”
起初,的确是那样的。
李玄安人比较机灵,本来又不是京城人士,来去自由没有牵挂,离开之后没什么负担,可以说在他能想到的那些人里,李玄安是最适合去渭州寻找的容礿的人选。
但是后来,他的想法便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送李玄安出城还是必要的,但是他却忍不住去想,如果李玄安不是一个心怀百姓的人,他出城之后一路北上,最后回到极北,抛开京城不顾,也不去渭州冒险......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本就算不得好命的李玄安,终究有了自己选择的机会,在黑暗的前路里,撕开了一处光明,让自己有了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少女却摇了摇头,道:“殿下,你错了。”
“且不说烈王世子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是否会为了自己弃京城百姓于不顾,就是他的命,现在和之前也完全不同了。”
“我先前托梦给世子,因为不可太过直接,依旧是暗示着他,想要帮他避开前路的一些艰险。可是,我看到的未来,和世子现在正在经历的,已经完全偏离,没有半分相似。”
少女沉静的眸中,没有情绪的起伏。
当看到的未来太多,事情已经失去了未知的时候,其实这世间便已经没了活下去的乐趣。他们巫族,便是因为这样,对这世间的变化万千早就感到了厌倦。
小到未来几日的风雨,大到水患和旱灾,这样的事,在他们的印象里,不过是一些早就知道的东西,只是因为托梦和警示太过麻烦,而人族对他们的苛刻又让他们的族人大多不愿去理会人族的灾厄,所以人族该经历的磨难,几乎还是照常经历了。
这次她来京城,甚至不惜托梦来提前告知和预警,不过是因为现在世间发生的种种灾厄和走向,已经渐渐威胁到了巫族本身。若非如此,他们巫族恐怕更愿意袖手旁观,看着人族和灾厄斗争,兴许还能看出一些当初他们被人族赶出人界中心的味道来。
这次唯一的变数,便出在李玄安身上。
“世子的身边,有一个本该和他没有交集的人,这个人让世子的性子从最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同,这之后,世子在关键之处做出的选择也完全变了,这才导致了命数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少女抿着唇,慢慢看向李承逸的眼睛,道,“殿下可知我说的是何人?”
“性子变化......这般重要的存在,莫非是......”李承逸回想着李玄安的种种行为,以及他身边的存在,眉心一跳,“莫非是褚一?”
“正是。”曦儿点点头,“就是他,让世子的这一生,都脱离了原本的命数。现在的世子,与其说是世子,倒不如说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如果没有被插手,褚一没有碰到世子,那么现在,世子已经注定要死去。”
深渊之下,虽然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书籍中也仅仅是一笔带过,说是很早之前的生灵,被关在了深渊之中,但只要想想,其实很容易明白,那深渊是个去不得的地方,只要进去,等待的命运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远古时期的异兽,多半是没有良知的,即便是在深渊下过去了这样漫长的时光,增长的大概也仅仅是他们的力量,而不会使他们变得仁慈。
李承逸皱起眉:“曦姑娘,你的意思是说......我按照之前想的那般去安排,其实反倒是做了一件错事?”
“殿下把世子送去渭州的时候,便是想着能保世子一条生路。这件事,想必殿下比我更加清楚,”曦儿缓缓道,“但是殿下,现在世子的命数已经悉数改变,命盘完全被打乱,世子的命,被一位能够看清未来的强者改变,他想要的,或许正是殿下所想的。”
她微微眯起眼睛。
这不是一个很难想清楚的问题,毕竟虽然现在她并不清楚那位能够看清未来并且一直在不断地改变原本未来的轨迹的强者,究竟是不是她想到的那位,但无论如何,那位现在在做的事,就是不断地打乱命运既定的安排,获取他想要的东西。
烈王世子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并不突出的人物,但是既然这位已经下手改变了他的命数,并且通过改变命数保住了他的一条命,那么烈王世子在那位改变之后的未来里即将扮演的角色,就必定不会是个简单的。
据她观察,这可是唯一一个被改变命数而从死到生的人,烈王世子......实在是个不能小看的人物。
李承逸也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
“曦儿姑娘这样说的话,难道是......景文能够活下来,其实和我的决定没有半点关系,仅仅是因为暗处有一位操控了未来,把他的命数改变,只为了让他为那位想要的未来出一份力?”
李承逸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从未想过,居然还能这样达成目的,“算到未来不说,还要算到人心,这是何等恐怖的家伙......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还暗中做了这样多的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是说这位暗中的操控者没有他自己的目的,李承逸已经完全不愿意去相信了。
这世间谁行事能毫无目的?那不是傻子是什么?能越过原本的未来,完全靠着自己的算计去做事的,哪里会是一个傻子?
李承逸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曦儿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只是,她站起身后,看向高墙的方向,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情。
这疫病......也并不是她最初算到的。因为得到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之前埋下的细节使疫病出现,还是那位再次动了手。
一场疫病要死去那样多的人......如果真的是他,那还真的是一直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