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恩弯下腰，想要去把她扶起。
这个女儿，或许他是不太在乎她的生死，但是他的夫人，一直把女儿看做心尖肉。这样去了，实在是不太好受。
唐夫人甩开了他的手，忽然开始大笑。
笑着笑着，那些泪从她的嘴角划过，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在不停地晃动着，直到世界安静下来，眼前只剩下斑斓的色彩，再也分辨不出，谁和谁的模样。
唐夫人彻底疯了。
无论旁人再说些什么，唐夫人都一句话都搭不上，总是坐在窗子边，沉默着看着那空院子的方向，好像一个已经与世隔绝的人一样，对外面的一切都没了反应。
随后，渭州隔了许久了，再次发了大水，渭州城百姓们种下的庄稼所在的耕地多半还要比宅子低一些，那些精心打理的庄稼全部都被大水淹没。整座城人心惶惶，而且最为奇妙的是，除去为唐小姐下葬那一日是个大晴天，几乎都在飘着雨丝。
大家都说，唐小姐怕是命不该绝，原本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丢了性命，所以淮水河里的河神动了怒，才开始有了这些报应。
朝廷知道了这些事后，便想尽办法送了些赈灾用的银子来，想要把渭州的大水治了，好让百姓多少安心一些。
按照平常唐德恩的作风，那定是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下一些银子做自己的私房钱，好在唐夫人与他置气的时候能有些说话的底气，也为唐府多少攒下一些积蓄。然而现在女儿没了，他这么多年相伴相争的夫人成了个安静的疯子，事情已经走到了他曾经根本都不敢去想的地步，现在再去考虑和唐夫人争斗，那简直就是疯了。
跟一个疯子计较，可不就是自己也疯了？
唐德恩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把银子都用在了赈灾上，他翻遍了前人治理水患的一些书籍，寻到了一些可用的东西，便用银子来号召一些人随他一起去治理水患。
水患平息下来之后，唐德恩的名声比之前更加响亮了，朝廷知晓了他治理好了水患，又有渭州城的百姓夸赞，便顺其自然地给了唐德恩一次升官的机会，他现在可以离开渭州城了。
随后，唐家便消失在了渭州。
这些事被一个书生记录了下来，看着甚至有些志怪故事的味道，却又处处透露着真实。
大梦初醒。
淮娘靠在门边，眼前寂静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她身后的那两个像是影子一样，甚至还会开口说话的家伙，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梦过了，人醒了过来，事情便完全变了模样。
就好像，方才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幻觉。那个小姑娘，她身后的那两个影子，在梦里都那样清晰，似乎是很久之前她曾经亲眼看到过的事情。
事实上，这的确是。
在唐夫人的记忆洗去之后，白锦便找到了失魂落魄的韩娇。
她似乎还在为唐月的死去感到难过，眼睛都哭肿了，眼泪已经干涸，根本哭不出来，却还是丧着脸。
白锦道：“这是你们之前要的结果，现在我帮你们完成了，那么，你是否还记得，之前有答应过我的事，尚还没有完成？”
白锦早在之前带她出唐府的时候，便已经说下了条件。这个条件便是要答应她一件事。
韩娇当然还记得，她道：“神仙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
白锦之前只是告诉她，这个条件是，要随她去一个地方。
白锦笑了笑。
“一个逃离人界的地方。你应该明白，我并不是什么好心的仙，所做的一切都有我自己的目的，帮你也是，把唐月牺牲制服绯月也是。所以这个地方，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你现在如果后悔了，大可以说出来。”
“我......”
“说出来也不会有用的。”
白锦笑眯眯道，“我刚才说了，我可不是个好心的仙。所以即便对你来说不是好去处，你也并不愿意随我一起去，但你既然之前答应了我，我也决定了这件事，你就不可能有机会从我手里逃开。嗯......其实在我手里，对于你们人族来说，并不比在绯月手里好上多少。”
绯月的确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残暴至极，但是他们毕竟还是魂魄，没有肉身，许多事情他们想做也做不了。但是她不一样，尽管魂魄没那么稳固，偶尔会出现一些无法控制的意外，但多半时候，她要做一些坏事，可不太好拦。
韩娇小声道：“那夫人她......她会不会因为月儿的事......”
她还在担心那些关心唐月的人，会不会因为唐月的死而受到伤害。
白锦：“你看看外面的天色，可能看出什么？”
韩娇愣了愣，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的天色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时辰原本就已经是深夜了，因为白日里一直在下雨，直到现在还是有零零散散的雨滴落下，所以今夜的月亮和星星都不怎么能看到，整个天空就好像是一块死气沉沉的黑色幕布，没有半点点缀。
她没有明白白锦的意思，迷惑道：“现在很晚了......但是还没有到天亮的时候。可是往常这个时候也一直是这样的......”
“对，很晚了。”白锦道，“我把你带回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晚。”
“......神仙姐姐，你去做什么了？”韩娇这才明白过来，白锦的意思大概就是自己出去做了些事情，所以才来得晚了些。
白锦坐在破旧的矮凳上，浑然不觉这一切有多么简陋，看着她立在窗户边的身影，道：“让他们忘记这里还有你。也一起忘记唐月。”
“忘记我......可是，我还在这里，为什么要忘记呢？”
唐月的死去会让唐夫人很不好受，虽然她并不清楚唐夫人知道些什么，白锦又对唐夫人有怎样的忌惮，但是仅仅是这一点，她就已经能大致明白白锦的意图。
但是她却不明白，为什么白锦要让他们把她一起忘了。
韩娇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不是你做错了事，而是我必须这么做。”白锦解释道，“唐月的话，其实只需要针对唐夫人就好，只要唐夫人把之前一些不该记住的事情忘记，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你，整个唐府都不能再想起你的名字，或者说，整个渭州城，所有认得你的人，都不能再记住你的名字。”
到时候，或许恍惚间，还会有人想起似乎还有一个女孩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这个人究竟是谁，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她必须像从未来到过这里一样，从这里悄然消失。
“那我，是不是不能再回来了？”韩娇咬着嘴唇，“大家都不记得我了，我再回来，好像也没有用处......”
“嗯，你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白锦咬破指尖，逼出自己的血，以血作笔，在地上画起了阵法的图案。
当初瑶姬赐予她的一些东西，现在一个接一个派上了用场，原本以为这跨越各界边界的阵法没有用处，现在看来，似乎一切早已注定。
韩娇不能再留在人界了，她现在最该去的地方，是鬼界。
这一切都是那位做的手脚，如果不是他插手，这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原本，绯月会借着唐月的身体慢慢养足自己的精神，力量也会渐渐恢复到比较强盛的状态，随后，他们便会发觉真正适合他们的肉身，就是韩娇的身体。
这或许是天道的安排罢，韩娇身上带着孤煞之气，也就是凡人最爱说的天煞孤星。这种命，对于人族来说算不上什么好命数，但是对于绯月这种现在没有肉身的魔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助力。
天煞孤星其实并不是所谓命中克亲，而是他们身上的阴煞之气实在是太重了，至少对于一般的人族来说是这样，于是，他们的阴煞之气便会对那些普通的人族造成影响，使他们的命盘被一点点推离原本的轨道，寿命也会随之缩短，这就使他们看起来“克死”了身边的人。
而韩娇，就是这样一个“天煞孤星”的命，她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是个女子，身上原本就会有阴气，因而现在只是魂魄而且尚未恢复到原先那样强大的绯月会被暂时蒙蔽，看不出她的阴煞气。按照原本该发生的事，绯月没有被封印回去，并且越来越强之后，这阴煞气浓郁的命格和肉身自然而然就成为了他们新的猎物。
所以，韩娇原本应该是代替唐月死去的那个人，然而因为各种原因，白锦并不能说得这般详细。她之前也仅仅是看命数猜测了一番，不敢妄下定论，只是出于保险起见的态度，才对韩娇提出了那个条件。一直到韩娇在淮水边说出那句“影子”，她才终于能够完全确定，这一切和她猜测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娇身上煞气浓郁，本身就不能算做一个正常的人族姑娘，她能看到平常人族看不到的东西，譬如这次同样满是煞气的绯月的魂魄，或者说是他们原本的模样。
白锦自认不是个好仙，但是那位要做的事，现在看起来要更可怕。所以她要做的，就是让这一切偏离他想要的，他算到了她的出现，那么她就让这件事，兜兜转转转回去。
那些血连成的线条发出红色的光亮，白锦站起身，身上的灵力倾泻而出，顺着那些线条流动着，慢慢张开一个黑色的通道。
她道：“这是通往鬼界的阵法，人族无法随意在六界内走动，你也一样。所以，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把你送到鬼界。”
话音未落，她便招了招手，示意韩娇走近些。
女孩眼睛里有些对未知的恐惧，但是想起这是自己承诺的事情，便还是走到了白锦面前。
白锦抓住了她的手，道：“抓紧了，可不要放开我的手，通往鬼界的阵法唯有魂魄才能毫无顾忌地穿过，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坠入深渊的可能。”
她只是必须让韩娇从人界消失，并不打算残忍地放任一个孩子进入深渊，那里面的怪物，连神都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模样，更不清楚是怎样的生灵。
如果不是她仅存的仁慈，其实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冷眼看着韩娇走进阵法，然后把阵法关闭。
她还是打算给韩娇一个轮回的机会，她作为人族，还能转生，还能有下辈子。
下辈子，她就会忘了今生见过的人，忘了今生受过的痛苦和折磨，忘了还有一个在她面前死去的姐姐......这么看，人族的转生其实还算不错，韩娇的下一世，或许还会比今生过得更快乐。而今生的难过，便停留在此了。
浑身被挤压一般的疼痛感过去之后，睁开眼，已经到了鬼界的边缘。
到处都是鬼界士兵的血迹，这是长期以来鬼界之主鬼姬执意争斗不休的结果，她煽动鬼界四处寻找发动战争的机会，并以“守护鬼界”为名，把这一切装饰得冠冕堂皇。
除了鬼界的子民们，没有谁会相信她的说辞。为了寻找传说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鬼将，那每一代鬼将中命定的最强者，鬼姬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完全没有考虑后果和代价。
韩娇已经晕了过去，穿越两界的界限带来的压力显然是她这脆弱的人族肉身难以承受的。
“前面就是鬼界的轮回井。但这只是一个模糊的位置，只有人族的魂魄才能找到轮回井真正的所在之处。”
白锦叹了口气。
“抱歉。”
她用缚妖索束缚住了这具小小的身体，直接用灵力化成的剑刃插入她的心口。
凡人被刀刃贯穿心脏，只要不出偏差，便是必死无疑。
束魂绫盘旋着，等到那具身体里的魂魄因为身体死去而慢慢飘起，便牵住它，指引着它去寻找轮回井的位置。
至于这具身体......
在鬼界，没有什么肉身是可以留存下来的，由于阴气浓郁，死者的身体只需要一段时间就会被阴气吞噬，化为阴气的一部分。
这就是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