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这个字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样陌生。
无论是仙还是神，看待感情都像是看待一种可笑的东西。
在这个所有事物都在不断变化，根本不存在永恒的世间，感情不过是一种拖累，除去短寿的人族和巫族，几乎没有什么种族会把感情放在行事所要思虑的首位。亲情，友情，爱情......他们见证了人界这些令他们感到陌生的情感，但是并不对此感到动摇。
说到底，阻碍感情的，从来不会是那些人族所谓的转世，也不是缘分的断绝，更多的，是漫长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无论多么炽热的情感，也最终会被浇灭。那种脆弱的东西，在时间的磨砺面前不堪一击。
白锦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在水中沉浮，面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平和，眼神里不再有怜悯。
不过是尚还年幼罢了，若是她再年长一些，对于一些利益有了自己的取舍，或者活得更久，把这些感情都看淡，心理所剩下的只剩下自己，那么今日的抉择，定会变得不同。
在这个时候，绯月的挣扎，对于“定魂”的威胁增强了不少。
好比许多人族在临死前的一瞬间，会忽然浑身充满力量，精神焕发，像是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一样，也就是他们俗话说的“回光返照”，绯月在强大的危机来临时，也激发出了现在所能动用的最强的力量。
他们冲破了“定魂”的束缚，重新拿到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是为时已晚，肉身已经进入淮水，白锦还封住了河面，在“定魂”尚还具有威胁力的时候，他们能控制住身体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更不要提从白锦的禁制中逃脱。
他们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也是希望渺茫的办法。
绯月控制着肉身，露出惊恐的眼神，在水中扑腾着，装出因为水淹没自己而痛苦万分的样子，手臂不断拍打着水面。
这样的场面，很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挣扎，想要得到救助的模样。
韩娇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那个残影在不断地动着，淮水往下流，她也在跟着水流一点点往下走。
水中的女孩惊慌失措地喊道：“救救我，救救我，娇娇，娇娇——”
“娇娇，救救我——”
这样的声音不断地从河面传出来，传入韩娇耳中的时候，其实只能听到很细微的声音了。
她别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月儿是一个很坚强的孩子，即便是害怕，疼痛，无法忍受......即便是哭。
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声喊着别人的名字，去请求帮助。
她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喜欢一个人呆着，对别人永远是笑脸，没有和唐夫人顶过一句嘴，没有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月儿喜欢吃桂花糕，但是很少主动去讨要，一年前看到别人的纸鸢在天上飞舞，羡慕的目光也只是转瞬即逝。
她知道在渭州的女孩是没有资格去享受那么多快乐的，作为唐府的小姐，有一个唐夫人这样宠爱她的娘亲，她已经是整个渭州城里最幸福的女孩。除了现在所拥有的，再去想着那么多其他的东西，便有些贪婪了。
现在在喊叫的，不是月儿。
她心知肚明这一点，可还是不忍心去看着那一幕。
女孩在水中挣扎着，虽说是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在里面，可事实上，绯月作为外来的魂魄，现在根本就没有办法完美地控制这具身体，手脚都有些使不上力气。
很快，她就开始渐渐安静下来。
没有力气了，这具人族的身体，太过孱弱，而他们的魂魄也即将支撑不住“定魂”的压制。
华叶的术法终究还是克制着魔族，即便是绯月，也因为诸多限制，根本挣脱不开。
时候到了，这个机会，已经足够白锦去做一些事情。譬如把绯月的魂魄从这具肉身中逼出。
早在绯月能占据主导的那一刻，真正的唐月，应该已经是濒死了。否则再怎样，“定魂”的威力摆在那里，也不该是绯月出来的时候。
韩娇背过身，蹲在地上，整张脸埋在腿上，已经泣不成声。
她的姐姐没有了，就这么在她眼前消失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消失了......
淮水的河水被白锦一掌震开，水流激荡着，开始围绕一个中心不断地盘旋，而水流的中心，是一个眼睛即将闭上的女孩。
她嘴里还在微弱地喊着“娇娇”、“娇娇”，但是无奈抵不住水和生机之力的克制，绯月还是撑不住了。
最后闭上眼的一瞬间，女孩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在那张已经彻底变得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惊心动魄。
生命的最后，魔被迫逃离这具脆弱的身躯，主人还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即便是回去平静地接受死亡。
没有声音了，也没有力气了。
女孩再也没了挣扎的动作，四肢软了下去，发簪被旋转的水流冲得摇摇晃晃，最后沉没进了水中，一直到了河底。
发丝在水里铺开，女孩的身体渐渐凉了。
而那两个外来者，只能狼狈地从这具肉身中逃离。
他们是生魂，原本的肉身只是被阵法封印，而没有死去，所以死去的肉身是无法容纳他们的。现在，他们已经没了容身之处。
白锦设下的禁制不算多么强，但是足够对付两个没有肉身的魂魄。
惊慌失措的绯月兄妹，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下的水流把女孩卷入水中，没了踪影，抬起头看时，天空都变成了灰色。
禁制，是禁制，这禁制实在是太过敷衍，方才他们甚至都没有及时察觉到。这种程度的禁制，若是他们有肉身，不管是怎样脆弱的肉身，都足够去辅助他们轻易破除，但是他们现在是没有身体的魂魄，根本无法施展术法。
白锦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好了，现在到我的宝贝出场的时候了，原本都没想过居然还能用上它，现在看来，是我高看你们了。”
她低低念了几句口诀，手指勾勒出一道弧线，在空中慢慢显露出一盏破旧的灯。
那灯应该有些年头了，纸糊的外壁已经破碎，露出里面并不算多么精致的芯子。
白锦一扬手，那灯便飞到了河道上空，停留在仍在不断旋转着的水流中央。
那里，是绯月魂魄所在的地方。
绯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奈何现在是魂体，水流还阻挡了他们的声音，白锦只能看到他们带着怒意和不甘的眼神，却听不到那些可能会令她感到愉快的话语。
实话实说，还是有点可惜的，没能亲耳听到魔将临走前的话，可能之后都没机会再听到了。下一次绯月面世，她还是她吗？
可能早就和唐月一个下场了吧。
白锦仰起头，看向那盏破碎的灯，在照到绯月之后，灯里的光亮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夺目。
在漫天飞舞的雨丝中，那朵火焰独自绽放着，独属于毁灭的花。
绯月的魂魄渐渐不受控制，漂浮在空中，被那盏灯牵引着，往火焰的方向飞去。
终于，被关在了灯中。
“他们已经死了吗？”
韩娇仰着头，有些犹豫地问。
她有些不敢相信，之前张牙舞爪，看起来恐怖至极的那两个“影子”，就这么被一盏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很是破旧的灯给关住了，两个模糊的黑影透过纸面，能看出来他们依旧在挣扎，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跑出来。
“没有死。”白锦看着那盏灯，“这是引魂灯，只能牵引魂魄，无论他们是生魂还是死者的魂灵，都是一样的效果。但是也只是牵引到里面，并不能伤到他们。”
“那他们是不是还会出来？可是月儿......”
月儿已经没了。
她看得清清楚楚，为了控制住这两个“影子”，身边的女仙把水流汇聚起来，几乎形成了水墙，而那两个“影子”看起来很怕水，处处躲避着那些水流的冲击，在夹缝中摇摆着，生怕自己沾到那些涌动的水流。可是正因为这样，原本还在水面上漂浮着的那具女孩的肉身，被旋转着的水流卷了进去，再也看不到了。
她也不傻，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月儿......怎么都是活不下来了。
白锦叹了口气。
“我很抱歉，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才能保证万无一失。毕竟如果有身体可以用，一旦定魂过了时间，他们就可以附着到那具身体上，然后用术法打破河面的禁制，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会是无用的。唐月或许是可以回来，但我相信，她不会愿意看到绯月还在她的身上。这应该是她的选择了，直到最后都没有改变的选择。我也放心了。”
最后那抹笑容，已经把所有要说的，都表现出来了。
这个人族的孩子，虽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亡，已经渐渐喘不上气，但最后的最后，她依然坚定着最初要守护的意念，这就足够了。
至少，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是在害一个小姑娘。
关住了绯月，换来渭州城几百年的平和日子，唐月并没有就这么消失，是她在守护着渭州城。至少有一个女仙还在记得。
她还能勉强记上一段时间。
“那......我们是不是看不到，那两个影子了？”
“你能看到他们。”白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能看到绯月吗？”
“两个影子......在月儿背后的影子......就是灯里的那两个......他们叫绯月吗？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到，两个影子......”
白锦皱起眉，不由得想到了一件原本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事。
不过现在，她还不想去深思。
“他们再出来也是几百年后的事了，你们凡人的寿命短暂，只有几十年，你这辈子不会再看到他们了。”白锦把脸上的表情收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唐月是你们渭州的救星。我相信你会记得她的。”
转瞬到了黑夜，白锦站在唐府唐月的房间内。
她提着引魂灯到了唐府之后，阵法已经主动把绯月的魂魄吸了回去，这次在外面呆了一段时间，尤其是魂魄被她从肉身逼出之后，还被引魂灯上的阵法折磨了好一会儿，足够让绯月大伤元气，即便渭州现在越来越不适合用来关着他们，他们也得好好在里面待上几百年了。
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唐夫人了。
下人们根本不敢进来，一直守到黑夜还是只会站在那里干等着里面的唐夫人唤他们，白锦只感到可笑。
她走到屏风边，指尖亮起光芒，看着满脸泪痕的唐夫人，心里多少已经有了底。
“你早就醒了，已经知道了唐月的事情。”
白锦的语气很是肯定，已经不需要再去询问。
一向强势的唐夫人哭成泪人，如果不是因为已经知道了女儿的噩耗，怕是难见到这一幕。
唐夫人沉默片刻，道：“是你带走了我的月儿。”
“不，是她自己。”白锦笑了笑，“你的女儿是个勇敢的孩子。她到最后，也是为了你去做这一切的，无论我还是那另外一个孩子，都只不过是见证了她的勇敢。”
“为了我......”
唐夫人露出恍惚的神情，随即带上一抹苦笑。
“要是能早一点，要是能早一点，我的月儿，我的月儿......”
她的指尖紧紧抓着身上布料上佳的衣裳，上面已经满是褶皱。
没有办法挣脱缚妖索的束缚，就只能靠这样细微的动作来发泄自己的悲痛。
白锦蹲下，看着她的脸，那双已然红肿的眼睛，已经能说明一切。
“你错了，就算你发现得再早，被魔抓住的孩子，也注定难逃一死。”
“要怪，就怪你们的贪心，怪你们的无情罢。对一个孩子的残忍，或许才是被报应的开始。”
原本的唐府，根本没有这么大的地方，这是后来翻新，才有了这精致的院子。
唐月也才成为了绯月的傀儡，最后献祭出去的生命。
天道总是这样残忍，哪怕是得到了极其细微的好处，命运也已经暗中收取了报酬。
白锦注视着，这个母亲写满了绝望的脸庞。
如果可以退到从前重来......
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事，真的能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