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唐夫人慢慢回忆起，当初刚见到韩娇的时候。
那时，其实她原本是不知道唐德恩之前经历的那些事的，唐德恩这个人，虽然总是表现得像是个真真正正的贵族公子，但实际上，他从来不愿意提及自己的曾经。
她很早之前其实有思考过，如果唐德恩真的像外面传的那样，是个从京城过来的贵族公子，那么他就不该对自己的曾经那样抗拒，只要沾上“过去”、“之前”这样的字眼，无论原本的意思是在说什么，唐德恩都会很快翻脸，然后避开这些话题。
那天，他领回来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女儿月儿差不多年纪，但是长得玉雪可爱，一看就是个被宠着长大的孩子，家中应该是条件很不错的。
反观她的月儿，因为唐德恩想要攒下钱修唐府，平时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用的东西，做官是做官，但根本上并没有给唐家带来多少好处，家里的银子还都是她这个女子嫁妆里带的铺子赚来的。月儿在这样的照顾下，整个人又瘦又小，个子长得很慢不说，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月儿喜欢吃桂花糕，可是桂花糕虽然好吃，却是很昂贵的糕点，除了那些富人，买桂花糕也都是一两块地买，孩子吃下之后，被勾起馋虫，却没有什么办法。
家里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银子去买那昂贵的糕点了，平时的午膳能多加些菜色已经很是不错，小厨房一共就三个下人，一个负责采买，另外两个就负责烹饪，除此之外，府内就只有四个婢女，一个奶娘和门口的两个护卫。
这就是渭州的地方官家中的光景，可以说过得十分惨淡。唐德恩在官府里再怎么神气再怎么威风，回来也只是住在这么一个简陋的唐府里。
所以在她看到那个白白嫩嫩，一张脸圆润可爱的孩子时，她难免会将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女儿过的日子进行了比对，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嫉妒和不甘的种子。
唐德恩笑着跟她说，这个孩子将来就是唐府的养女了。
她当时其实很不能理解，一个陌生的孩子，忽然就说要她去帮忙收养，这算怎么回事？更何况现在的唐府什么样子，唐德恩或许不清楚，但她这个做女主人的怎么可能不清楚？为了攒下那些修缮唐府的银子，为了快些把现在这破破烂烂的住所更换，她带着整个唐府节衣缩食，能省下的银子都省下了，一件多的衣裳都没舍得裁。现在倒好，唐德恩这个人，赚银子没什么本事，还突然带回来一个孩子，张口就是要养，现在要她从哪里拿出再养一个孩子的银子？而且还是别人的孩子。
于是她果断拒绝了，并且质问道：“唐德恩，你这么积极想要收养这个孩子，莫非这是你之前的风流韵事留的祸患？”
唐德恩当即便变了脸，他冷喝了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看看嘴里这都是什么话？什么叫我之前的风流韵事留下的祸患，这分明就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孩子，那你又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唐老爷，你可想清楚了，现在咱们唐府可挤不出那么多银子去养一个外面捡回来的孩子。难道这次又是打算去护着您那高高在上的大人名声？”
她自打从娘家嫁过来，就深刻地明白，唐德恩想要过上好日子，离不开她这个商户女那些铺子的利，银子对于一般人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唐德恩，那就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他现在可是还等着住一个崭新的唐府，现在的唐府还是之前一户人家废弃的宅子清理之后就开始住的，勉强算是唐德恩新官上任的住处，但这宅子住起来，可没那么舒坦。
年代太久，墙壁都不稳固了，下雨天有时候还会渗雨水进到屋子里，她之前的娘家住的宅子也比这所谓官大人的宅子来得好，之所以都没人来这里找他，没有客人主动上门，就是怕驳了唐德恩的面子，觉得这宅子属实破旧不堪，所以干脆直接去官府寻他。
唐德恩自然明白他还要依靠自家夫人过日子这件事，即便偶尔火气上来，最后也一定会服软。他冷静片刻，解释道：“这孩子是我在京城时一位故人的孩子，那位故人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夫人也跟着去了，只留了一个孩子，这才说起了收养的时。”
唐德恩说得很是轻巧，除了把韩娇的身世说了出来，几乎没有提到自己的事。那些年他过的凄苦日子，韩大人对他的恩情，可以说是只字未提。
不过唐夫人当时想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问题，就没想到那一层，她听完之后，还是有些不悦。
不管是故人还是路边捡来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始终不是自己的孩子，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大度地帮别人养孩子，还尽心尽力不敷衍的？她自认也不是什么圣人，做这样的事，就是在给自己找不高兴。
于是她看了那孩子一眼，又看了看唐德恩，嗤笑一声：“我可不想管你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就算是故人，也一样是个累赘，总归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可不愿意去养她。你从哪里抱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可别说我绝情，也别说我不顾你的面子，这是你唐德恩自己犯的错把她留下来了，之前可没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没说我愿意，你谁都怨不上。”
唐德恩忽然道：“那要是京城那边只是养不了孩子，愿意把银子给我们让我们帮忙养呢？”
“唐德恩，你疯了吧，”她睁大了眼睛，觉得颇有些讽刺，“要是银子够了，哪里会养不了一个孩子？就算自己觉得麻烦不愿意去养，大可以去多买几个下人围着这孩子打转，不管怎样都是能把孩子带大的。哪里用得着千里迢迢找到你这个什么‘故人’把孩子托付给你？一样要花银子，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唐德恩“呵”了声，道：“不管是不是多此一举，事情就是这样，这孩子必须留在唐府，哪怕你不愿意也得留下。她能给唐府带来的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别说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唐府给重新修一遍，就是再多买点地方把唐府修得更大也没问题，剩下的银子，起码能供整个唐府吃喝不愁十年有余。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当然不明白。
“要按你这么说，这姑娘难不成还是京城里的贵女？”
唐夫人把韩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水润润的，就这么眨巴着看着她的时候，看得她都不忍心去说一句不好。这么看来，倒的的确确是个富贵人家才能养出的模样。
唐德恩点了点头。
“这可不是一般的贵女，之前她爹是皇上最看重的人之一，什么重要的事都交给他去做，要不是后来忽然身死异乡，怕是这孩子这辈子过的和那皇家的公主都没什么两样。送她来渭州的那位，是位老臣，很早之前就在朝做官，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家里往上数几辈可是皇商，家底丰厚。后来这老臣家中有先祖救了皇帝一命，他们家中便开始有人做官。”唐德恩是个很在意曾经的人，对那些了解自己曾经的，也倍加关注，几乎都调查了一番。
或许是当初自卑心作祟，但如今，调查的动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后他要怎么过，这孩子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
唐夫人虽然半信半疑，但是看了看这孩子的模样，想到自己的女儿......若是今后家中的银子也能那般多，做什么都不用考虑花多少银子，那么月儿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买最漂亮的衣裳，也养成这样白嫩可爱的模样，做渭州城最漂亮的孩子......不得不说，在银子面前，她还是心动了。
尽管唐德恩最后也没把事情的具体情况说清楚，但他成功用利益把唐夫人的怀疑给堵住了，唐夫人点下头之后，唐德恩便立刻安排韩娇住进了整个唐府唯一的客房，也是仅剩的能够住人的地方。
那客房可以说是唐府里最破的一间房间了，门破破烂烂不说，连窗子都封不严，为了避免那老臣对韩娇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这件事有异议，直接打消让他收养这个孩子的念头，唐德恩甚至都没经唐夫人的手，主动拿了银子安排了人来对那窗子修缮了一番，剩下的，便可以拿“唐府即将修缮”为借口，来搪塞过去。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甚至因为这个原因，那老臣还多给了些银子，给他修缮唐府用。
唐德恩自然乐见其成。
只是这银子到手之后，这对平时节俭惯了的夫妻还是斤斤计较着，觉得那客房其实还好，不算太过破旧，勉强把外面的墙壁修修，让它看起来没那么差劲就可以了，没必要整个修缮一番。
于是在唐府全部都翻新，甚至还扩大了一些，为府里的大小姐唐月专门修了院子之后，唯独剩下那间客房，仅仅是把外面给装饰得好看了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真正该得到那些银子带来的益处的孩子，反而受尽了贫苦的滋味，住的是最差的房间，吃的是他们唐家人剩下的东西，用的是唐月挑剩下的，哪怕是生辰，都得不到一件像样的衣裳，只要还能穿得下，两件衣裳就可以一直穿下去。这就是唐府给予这位外来的小姐的待遇，活得甚至不如唐府的下人来得惬意。
至少，他们还能决定自己穿什么衣裳，还能填饱肚子，反观这做主子的，实在像个笑话。
一个没办法养活自己的孩子，在被这样对待的时候，显然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想到这里，唐夫人整个人呆住了。
她之前从未想过韩娇这个孩子的处境，甚至有时候还会刻意告诉自己，一个外姓的孩子，又不是亲生的，像她这样都不用她帮忙做事的娘已经够仁慈了，即便那孩子现在瘦得很，也是因为她自己嘴笨不会讨要吃食，只会呆呆傻傻地去小厨房等吃剩下的，这又能怪谁呢？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情好像都变了味儿。
银子是她带来的，但是客房现在还是那个老样子，偶尔风吹过去，路过的时候都能听得到那门板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响；衣裳她一年才会给她裁一身，小孩子长得快，其实衣裳一年穿到头就已经快要穿不下了，更别提偶尔摔倒摔破的地方，都是她自己去寻下人拿的针线，拆了之前穿不下的衣裳歪歪扭扭缝上去的补丁。
至于讨要吃食，好像是她之前在韩娇这孩子坐在下面用膳的时候，看她吞咽得实在太慢，便骂了她一顿，说她若是不知道怎么用膳，之后便在别人用完膳之后等着吃剩下的。
那之后，韩娇便再也没有敢去她那边用膳，而是等着她和月儿用膳之后，剩下被下人拿到小厨房，才去小厨房填肚子。
唐夫人一边想着，一边后悔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完全不讲道理的事。
白锦冷眼看着她一直在变化的神情，从最开始的悲伤，到陷入回忆的沉思，到渐渐愣住，再到最后的懊恼和后悔。
时间已经过去，现在一切都已经发生，没了挽回的余地。无论唐夫人再怎么后悔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都已经改变不了唐月因为这一切而死去的事实。
但凡当初唐德恩和唐夫人这两个人有一个能稍微仁慈一些，想到韩娇的处境，修新院子的时候能顺带着把外来的姑娘也考虑进去，没有让唐月的房间刚好处在瑶姬当年布下的阵法的阵心，那么这一切，或许会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沉浸在银子堆砌出的好日子里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要支付的代价，最后受苦的，是他们无辜的孩子。
至始至终，只有唐月和韩娇两个孩子是懂事的，也只有她们是值得可怜和心疼的。
至于唐夫人，只不过是受到了自己该承受的结果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