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娇......”唐月小声地念着韩娇的名字，“娇娇......”
白锦的目光，慢慢变了。
这个唐家的小姐还真是顽强，原本红线的意思，也是认为即便用了“定魂”，也只能暂时让绯月的力量被限制，其余的就不能多做保证。没想到，这首“定魂”，配上华叶那生机之力的催动，居然直接让这个人族的小姑娘的魂魄暂时挣扎出了唐月的束缚，压过了绯月。
绯月这家伙虽然古怪，而且兄妹两个用一副肉身，怎么看感觉很可笑，但是实力摆在那里，还真是没想到啊，人族的意志力居然能这么强大，而且还是个小姑娘。
只是也仅仅是这样了。
绯月毕竟还是强的，在这具肉身里，已经成了新的主人，反而是原本的唐家小姐变成了一个“外人”，一旦她意志薄弱，稍有松懈，绯月就会重新回来。而且，她根本无法预测到底什么时候绯月会忽然出现，这实在是件很不靠谱的事情。
唐月眼里的泪，从睫毛间隙渗出，滑落到脸颊。
她暂时还动弹不得，“定魂”让现在这具由绯月占据的身体寸步难行，即便现在是她的灵魂在控制，也须得等上一段时间。
幸好，这“定魂”定的，是和肉身有最初的羁绊的灵魂，如果定的是绯月这样后来居上的，那就基本算是完了。
白锦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她刚才根本就没有想过，“定魂”是否能精准地控制住绯月，只是在按着红线的说法去做。事实证明，红线这个女子，虽然很多时候表现得有些另类，譬如在仙界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那棵姻缘树，跟个树灵一样，譬如大半夜的时候喜欢念叨月神的名字，又哭又笑的......但是总体来说，还是个很可靠的仙。
至少，她比那些摇摆不定的仙，更多了一份明确，只要她现在还是红线，就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去背叛神界曾经的意志。不得不说，月神找了个不错的徒弟，这么多年了，还一直记着她，这对于一个神来说，就宛如使她永生的火种。只希望到时候神界还能回来，靠着最后这些信仰的力量，红线还能等到月神。
韩娇从那边跑过来，站到唐月面前，许久，才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两双孩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虽然一双略微有些瘦黄，但是这并不能影响什么。
一个是带着银子住进来却什么都没享受到的本该是真正的千金小姐的妹妹，一个是家里原本什么都没有却硬生生靠着收养孩子发家致富成为大小姐的姐姐，一个被唐家夫人当老鼠一样嫌弃，一个是唐家上下都尊敬得很的大小姐，两个人的命运仿佛在暗中互换......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变成要好的姐妹，不得不说，实在是戏剧一般的局面。
或许即便放在戏剧里，那些写下戏剧的人也更愿意让她们互相敌对。
唐月还在哭，但是发不出声音，眼睛极其艰难地眨了一下，泪水便连成线划过脸颊。
韩娇转过头，看向白锦。
“仙女姐姐，我们......现在就要去......”
“等她能动，应该不远了。”
白锦这么说着，眼睛放在了唐月的手上。
方才韩娇拉起她的手握在一起时，好像她自己也稍微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她一时眼花给看错了，或者是盯了太久出现了错觉。总之，还是得等她能自己动起来。
最后再问一遍她的意愿，这条命，毕竟还是她自己的。
白锦叹了口气。
这和杀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要把一个活人活生生给弄死，还是个很不漂亮的死法，到这个时候，她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心软。要是能有个别的办法，何至于让一个小姑娘把自己的命交出来换来一个作恶多端的魔将暂时的封印呢？
简直就是在糟蹋这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等到轮回的性命。
两个时辰的时间还是足够的，其实并没有过多久，唐月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比较艰难，说话断断续续，还要拼凑起来，才能听出完全的意思。
她道：“赶......赶快......她......她要出来了......”
唐月一直以来，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只是知道自己身体里多了外来的灵魂，至于是什么，还是一片迷茫。
她大概只发觉了绯月这对兄妹中总是作为表面角色的月，所以说话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暴露这一点。
白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或许还有选择的机会，如果你觉得死亡让你感到恐惧的话，就算把绯月放出来也未尝不可。”
天下大乱之后，她可能还是会死亡。不过她一个做仙的，至少还是尊重一下这个小姑娘自己的选择，哪怕是死法。绯月......说真的，即便是再次关入阵法，也最多还能困上他们几百年，几百年之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她不可能次次都能把绯月弄回去，毕竟这渭州的阵法依托的水已经渐渐减少，当初瑶姬没有想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发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为绯月创造逃出来的条件。很多时候，生灵是不能和天道斗的，逆着天道去行事，迟早会把自己害死。
不过唐月似乎很坚定，她眼睛虽然还是有些红肿，但是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我要保护......娘亲。”
那个有些刻薄的唐夫人，对自己的女儿却是真真切切的好，如果不是这么爱自己的女儿，就不可能在绯月已经尽力去伪装的情况下，依旧感觉出了女儿的异常。
他们把唐月的记忆看了一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是在模仿着这个孩子之前的样子，只为了求自己在彻底解放之前不被发觉。他们很成功，除了那位和她这个故意来搅局的，就只有被亲口告知的韩娇和靠自己看出来的唐夫人发觉了唐月的异常。可以说，唐夫人这个点，就是最大的变数，如果不是唐夫人今日主动来找了唐月，质疑着现在唐月这个身份的真实性，就不会有这么顺利地捉到绯月落单的情况。
那群下人，可是丝毫不敢违抗唐夫人的命令，至今还在外面等待着唐夫人出去。
白锦笑了笑。
“没有想到，一个人类的小姑娘，不过这么大点年纪，居然已经懂得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了。”
即便是那些活了几百几千年，甚至是几万年的仙，也还在个个想着自己。哪怕已经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依旧觉得还远远不够，把一条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牺牲什么都不愿意丢去性命。何苦。
“月儿，你还会看着我们的，他们说，要是人死了，就能变成星星，在天上待着，看什么都会看得很清楚。你到时候多找找我，多找找我......”
韩娇受的苦让她变得比其他孩子更加成熟，但是总归还是个小孩子，说着说着，就慢慢开始抽泣。
“月儿，月儿......就算你到了别的地方，我也会记住你的......”
“月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大概是感觉到了唐月的情绪也慢慢变得不稳定了，连忙抹了抹眼泪，道：“你马上就会好起来了，那个怪物是你消灭的，月儿，你是个大英雄。”
“嗯，大英雄，我是大英雄。”
唐月也这么重复着，嗓音沙哑，但是很坚定。
比起韩娇，她似乎要更加平静，只是这么看着，白锦还真看不出来哪个才是即将被淮水吞没的孩子。
唐月的手脚也慢慢好起来了，她先是抬起了手腕，然后整个人看起来柔软了很多，最开始的几步走得有些踉跄，但是很快就变得自然了。
她小声道：“赶快，赶快，他们会回来的。”
在她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杀死自己才是最容易的事情。如果绯月回来，那么投入淮水就必须先把绯月制服，尽管是凡人的肉身，也不能太过小觑。
白锦当然明白。
她应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会记住你对人族的牺牲。”
虽然，这个小姑娘所做的可能并不会被人族记住，但她会记得，她一直都会记得。
“嗯。”唐月用力地点了点头。
白锦双手合十，一阵光芒闪过，这里便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地面。
她最后一眼，看向了身后窗子被打开的屋子。屋子里，是被缚妖索紧紧束缚的唐夫人，唐月的生母，真正用心在爱一个女孩的母亲，在这大多都爱男不爱女的世间，一个难得的逆行者。尽管她对另外一个孩子极其刻薄，但依旧掩盖不了她这个人的独特之处。
方才还站在这里的两个女孩和一个白衣的少女，一起消失了。
屋子里，早已醒来的唐夫人已经是满眼泪水。
从唐月说出那句“保护娘亲”的时候，她就已经醒来了。
尚还混沌的脑海，被这句话慢慢唤醒，她听到了后面那些话，也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决定。
什么病，什么痊愈......其实月儿自己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自己身体里住了别的东西，但是她一直都没有开口。
唐夫人恍惚间想起，那天夜里，她把月儿叫到她面前，教她识字的时候。
那天，月儿的脸色很差，几乎是苍白的，但是依旧在用力咬着嘴唇，颤抖着手在纸上写字，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她当时怎么问月儿的？
“月儿，是不是今日的饭菜吃坏了肚子？怎么脸色这样差？”
月儿当时立刻摇了摇头，道：“没有，娘亲，月儿很好，只是有些困了。娘亲，写完这张，月儿就去歇息，好不好？”
月儿水润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像是含了星子，她这个做娘的，居然就这么被一个孩子骗了。
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在夜里见过月儿，直到最近，月儿的行为越发古怪，甚至一入夜就不准外面再有人进入自己的院子，她这才发觉了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如果不是现在她知道了这一切，恐怕......恐怕一直到月儿人都没了，她都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不对......都是她不对......如果不是她一直没看出来月儿出了事，如果一开始她就去找一个道士好好帮月儿看看，如果......
没有如果，现在大局已定，那个被韩娇唤作“仙女姐姐”的少女，已经带着她的女儿踏上了赴死的道路，到最后，月儿惦记着的，还是护着她这个不争气的娘。
“月儿......”
唐夫人的手脚都没有办法动弹，只能仰起头看着空中，眼泪滚落到唇边，本该咸涩的味道带着说不出的苦。
什么都没有用了。
白锦早在很久之前就在淮水边留下了印记，便于之后可以动用术法直接到达淮水，免得绯月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功亏一篑。
这也极大地缩短了唐月仅剩的寿命，只要到了这里，她这一生，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她命盘里写下的宿命，可惜的是，白锦的插手，最后也没能更改这一切，终究还是那位技高一筹，暗中把局面定成了死局。
没有唐月的牺牲，就换不来一个数百年安稳的人界，这对于仙来说，是不需要考虑的交换......现在，连唐月自己也这样认为。
唐月站在淮水边，往下看了一眼。
奔腾的水流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连绵的雨水让渭州这条原本已经在慢慢变得平缓的河流重新恢复了波涛，这样的河水像是张着巨口的怪物，就等着生命消逝在它的口中。
但是这个人族的小姑娘，却并没有害怕的神情。
韩娇走到她身边，早就已经哭成了泪人。
仅仅是看着这渭州河，她都感到害怕，更不要说月儿她马上就要自己跳下去......死亡，原来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样，这是一种可怕的毁灭。
唐月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眶已经不再泛红，只有脸颊上干涸的泪痕，昭示着她方才其实也有过恐惧的时候。
她微微笑了笑，脸颊边的酒窝像是春日的雨水，甜美可爱。
随后，身子前倾，慢慢消失在淮水河畔。
白锦沉默着看着她没入河水，抬起手，用灵力封住了河面。
凡人的力量......原来源于守护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