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这个字眼,对于红线来说,一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那在一众生灵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其实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情感。真要说起来,只有那圣女瑶姬,仿佛没有情感一般,她拥有的,仅仅是对于生灵的珍视和怜悯。
在最初的时候,她甚至认为瑶姬是温柔的,她看着众生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暖意。
但是月神却道:“这世间所谓的情,不是一视同仁,而是区别相待。瑶姬她此生缺少的,正是真正的情。对众生的悲悯,是她自认为作为神必须做到的,对这世间的本分,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这世间最孤独的神。”
神的傀儡,神的傀儡......
她站在未央宫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含义,但却没有任何印象。
神啊,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神?既然如此,这傀儡又从何而来?
她看到了未央宫的壁上,那些隐隐散发着威慑气息的封印。
那是针对魔族下的封印。
魔族......
红线微微一怔。她忽然想起,最近和神魔有关的那件事。
沉寂的神魔井走出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女,少女的脸上无悲无喜。她看向围着神魔井惶然站立的众仙时,仿佛是第二个瑶姬。
但是她......被认为可能是魔界最后的挣扎,是他们费尽心思留在仙界的魔种,假以时日,必定会因为她而使这世间遭受祸患。
今夜的月色,有些暗淡了。
月光被云彩遮住,能透出的那一部分,仅仅足够照到未央宫的大门上,但是映不出上面那些鲜红的色彩。
未央宫啊,曾经也是令魔族恨到咬牙切齿的地方,神给予了未央宫多重禁制,处处都是针对魔族而设立的,只有魔族会被困在未央宫中,除此之外,未央宫便没了其他的作用。那可是瑶姬亲手布下的层层阵法,进入未央宫,对于那些魔族而言,基本等于宣告消失,他们会迷失在自我的狂乱中,终结于那迷醉的狂欢。那是神赐予他们的,最宽容的死法。
所以仙,是无法被未央宫困住的。
她微微眯起眼睛。
但是天君应该知道,即便她真的是魔种,在这种时候,还没有暴露出魔族的血脉,连一丝魔气都没有,那么未央宫根本无法发挥禁制之力,也就是说,想要用未央宫来判断这个忽然出现的散仙,是不可能的。天君毕竟是天君,如果连这点都想不明白,那么仙界基本就可以完了。
未央宫内,天君的声音已经消失,隐约有灵力波动产生。
天君动手了。
红线刚要把那根线抽回,却听到了脚步声,连忙一个闪身,缩地成寸,回到了姻缘树下。
不过这件事看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错过了,恐怕就没机会知道,这未央宫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了。
红线把自己化身成了姻缘树上的一根红线,飞到了最高的那根树枝边缠绕上去,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看到未央宫内走出的天君,不过只是一闪而过。
天君大概也只是怀疑门外可能会有偷听的,毕竟仙界这么多仙,保不准哪个就撞上了,但是他却并没有多找,应该是并没有发觉刚才的异动。
红线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凝视着那扇门。
既然担心会被发现,那就说明心里有鬼。早在她刚来到仙界的时候,看到这新一任的天君,隐约就已经能够感觉到,他为了之前的执念,似乎有些迷失自我了。
老天君的死,对他而言,已经成了过不去的梦魇,即便已经不是近些时候的事情,但看天君的意思,怕是依旧耿耿于怀。
许久之后,天君终于从未央宫内走出,他走了几步,走到距离门边有一段距离的空地上,然后转过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那白衣的少女,也出现在了门边。
只是,她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有些诡异。
原本白色的衣衫已经被弄脏了,从胸口上一直蔓延到腰部。
红线心下一惊。
方才那些血腥味......那沉闷的颜色,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白锦的血。
胸口染血,难免会让她想到不好的事情。
天君刚才说“神的傀儡”和“神造的仙心”,莫非,是为了夺她的仙心?
红线现在的心情,有些微妙。
其实,能知道这位其实是神界的,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毕竟仙界现在盛传她是个魔种,指不定哪天血脉显露,仙界便是一场浩劫,而天君又诡异地执着于留下她。对于她而言,“神界”,便意味着同源,无论怎样,她都能确定这个白锦不会是她的敌人。
但同样地,天君的做法让她既心惊又不解。
仙心是一个仙护着自己的依靠,很多时候,仙心能帮助仙抵抗住那些其他种族所难以抵抗的诱惑和幻术,没有仙心,就好像没有盔甲的士兵,失去了最基础的保护。这样的仙,是很容易在自己修炼的过程中走火入魔,堕落成堕仙的。
白锦失去仙心,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这实在是太令她不安了。如果她真的是天君口中说的那样,是“神界的傀儡”,那么她的力量应该不会太弱,神界在关键时候把她派到下界,大约是有什么特殊的目的。现在失去仙心,走火入魔还是后话,她原本要做的事又是否还能达成?
红线对此一无所知。
白锦站在那里,衣裳的飘带随着夜里的风轻轻扬起,一般还是洁白的色彩,一半,却已经被她自己的血染红,在黑夜里逐渐模糊。
白锦闭着眼,好像已经失去了对周围的感觉。
天君抬起手,未央宫的门顺势关上。
他道:“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少女闭着眼睛,没有应答。
天君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依旧没有应答。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看着面前闭着眼睛沉默不语的“傀儡”,有些不解。
红线渐渐明白了。
天君这是......想把白锦为自己所用,所以清除掉了她的记忆。
好狠的手法,这是在为神界断后路!
但是她现在还不能出去。
白锦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即便站到天君面前,把他臭骂一顿,然后打败他,都无济于事。如果想要恢复她的记忆,还要看后面有没有机会。
她必须看清楚,天君接下来,还想要做些什么。
不过和她猜想的完全相反,天君似乎并没有执着于她能应上那句话,或者能忽然睁开眼睛,他立在那里许久,等不到面前这个少女的回复,便叹了口气,离开了。
只剩白衣少女立在未央宫前,那身染脏的白衣和身后辉煌的未央宫相互映衬,竟是让这片夜色添上了些许萧瑟的气息。
一直到天蒙蒙亮,曙光破晓之时,那少女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并没有感到疼痛或是身体有什么异样,仅仅是睁开眼睛,抬起自己的手,把手掌摊开,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随后又放下,垂在了自己的身体两侧。
感觉到身上的衣裳脏了,她施了术法,把那些血污抹去,转眼间,一身白衣再次洁白如雪,不染纤尘。
那颗被天君拿去的仙心,好像对她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失去,也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情。
红线从姻缘树上飘落而下,化作原本的模样,立在树边。
她跟了那白锦整整一日,看着她在仙界四处走着,时不时停顿下来,不知是因为迷茫,还是仅仅因为对这里的陌生。
最后,白锦躺在了流云桥上,晒着太阳,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红线自虚无中现身,有些看不明白她的想法。
眼神清明,但是四处游荡,术法施用时极其熟练,但却只是躺在这里晒着太阳睡了过去。
这究竟是有没有失去曾经的记忆,还是两说。
这之后不久,天君便以看管白锦为由,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红线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可笑。
天君,这仙界的主,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白锦是什么?一个从神魔井边忽然出现的仙,整个仙界没有一位见过她,还正好是在神魔两界消失的时候出现。因为这个原因,整个仙界把她当做魔种,这是仙界,又不是神界,试问有谁不怕魔?这样的消息一出来,必定是处处抵制她。
天君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要把白锦留在身边,便合了那些心神不宁的家伙的心意,谁又会执意仙界之主的决策存在私心呢?毕竟在他们眼中,白锦就是个可能是魔种的祸患。反而把天君的威严凸显了出来。
如果她那天没有因为对血腥味的敏感察觉到了未央宫的异动,怕是会和那些无知的仙族一样,为了天君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安心和感激。但是现在,她只是想到了,天君做这件事的背后,是为了利用一个或许已经被他洗去记忆的傀儡,一个没了仙心的仙。
夺仙心,洗记忆,这种恶毒的手段,居然会被仙界之主用到,还真是讽刺。
自那之后,红线便不敢离开姻缘树边了。
姻缘树是神界下来的,并没有对仙界的局势造成什么影响,但是究其根本,还是神界的东西。天君针对那白锦,很难说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如果他真的是因为神界而挖去了她的仙心,那么这姻缘树,就并不安全。
无论如何,姻缘树都必须保住。这是她对月神大人最后的交代。
——
一刻钟过去了,白锦还是没想到个好主意。
绯月看起来很是嚣张,不过也只是那一会儿的事情,他们现在已经把嘴闭上了,定魂定的可是这具肉身原来的魂魄,也就是唐月的魂魄,唐月的魂魄被守着,绯月对这具肉身的控制便变得很是艰难。
仅仅是说话,都已经是很费力气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依旧坚持道:“不过......是一个时辰,过了......这段时间,你可就......可就没有办法了。”
还是月的声音。
绯的力量似乎被压制得更多一些,他的魔族血脉和气息比起月这个妹妹要更加纯净,这也就意味着,华叶对他的威胁就更大。月现在开口都是这个样子,别提那个方才狂暴无比的绯了。
白锦靠在后墙边,有些不耐烦道:“别说话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你们两个惹事精给送回去待着。这人类都已经这么惨了,一共就几十年寿命,还得被你们两个祸害,真的是太造孽了。”
唐月这个年纪,放在一般人家还正是天真无邪的孩童,现在被两个魔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又不是,整个人都快被逼疯了。现在她要杀掉绯月,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把绯月连同这具肉身一起丢进淮水里,稍微施加一下术法让她没有办法从淮水中逃出来,然后就可以坐等着淮水把绯月给弄得狼狈不堪,顺手送回阵法中。
但是问题是,这么做的后果,就是这个小姑娘要一起跟着没了,还是活生生被淹死,即便现在是绯月这对兄妹占据了她的肉身,但是到时候进了水,绯月越来越弱,她要把绯月弄回阵法,就得趁着绯月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把他们从唐月的肉身中用束魂绫吸出来。所谓毫无还手之力时,就是肉身死去的一瞬间。
也就是说,死去的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痛苦,到最后还是要让唐月自己来感受。即便是死,也死得很是凄惨。
身边渐渐响起了脚步声。
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那里,看着立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唐月,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担忧。
她恐惧那两个可怕的“影子”,担忧被“影子”追上的唐月。
韩娇怯生生道:“仙,仙女姐姐,月儿她现在是......已经死去了吗?”
她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一个老人告诉她。
娇娇啊,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即便是你爹娘去了那一边,也会一直保佑着你的。
他因为老去而变得不那么精神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水色的光亮。
月儿......如果月儿死了,会不会,也可以像是那个老人说的一样,是去了另一边,还能看到这里的事情?
唐月猩红的眼里,慢慢涌上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