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不爱吃桂花糕，但是人饿极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唐月小声道：“娇娇，娇娇，过来，我给你带桂花糕来了。”
韩娇的眼睛里，慢慢地，只剩下了那些油纸包着的甜腻糕点。
她爬起来，因为腿麻了，还踉跄了一下，狼狈地跑到窗边。
唐月的手伸了进来，糕点在她小小的手中，足足有四块。
她道：“娇娇，快吃吧。这是娘亲今日刚买的，可甜了。”
韩娇抿唇看了那些糕点一眼，在唐月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瘦小的身子。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谢谢月、月儿。”韩娇磕磕绊绊地道了谢，才抱着糕点躲到了里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外面的唐月还小声道：“娇娇，可别吃太急，会噎住的。”
不过韩娇哪里还顾得上噎不噎，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空荡荡的肚子。
唐月一直在外面站着，似乎是想等着里面的小姑娘吃完。
韩娇很快就把桂花糕都塞进了肚子里。久违的满足感荡漾开，她抹了抹嘴角，把那张包裹糕点的油纸叠了叠，放在了桌上。
这张油纸上还带着桂花糕的香味，或许之后再饿，可以闻一闻，缓缓那种饥饿的感觉。
发觉耳边没有吞咽的声音了，唐月才慢慢道：“娇娇，娘亲今日似乎不太高兴，你可知是因为什么？她请来的付公子，也是同样的面色。我有些害怕。娇娇，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他们怎么都不高兴呢？”
唐月的语气里，隐隐带着慌张。
韩娇呆呆地想了想。
唐夫人何事会生月儿的气呢？她不是瞧见月儿就笑眯眯的吗？
韩娇小声道：“我......我不知道。”
唐夫人不高兴，她是知道的。昨夜和今早，唐夫人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说话恶狠狠的。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唐夫人还要对着月儿生气。
唐月小小的脸上，满是迷茫。
她道：“娇娇，我去寻娘亲了。”
说完，便没了人影。
唐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平时也就是做些针线活，亦或是在后面坐着品茶，总归不会很难寻。
唐月很快就寻到了唐夫人。
唐夫人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
她瞧见唐月，眉眼都温和了不少。
“月儿，今日的桂花糕好吃吗？”
唐月愣了愣。
“娘亲，我......”
唐夫人的表情慢慢变了。
她道：“月儿，娘亲何时教你这样说话？支支吾吾，小家子气，都有几分像是那个韩娇。”
唐月连忙道：“娘亲，不是的，我只是......我把桂花糕，给娇娇吃了。”
唐夫人直接站了起来，眉眼凌厉：“月儿！你为何要把娘亲给你买的桂花糕给那个丫头？你可知她根本不是我们唐家的人？你真是太让娘亲伤心了。”
唐月小声道：“可是娘亲，月儿不饿，娇娇很饿。娇娇都没办法出去，门......娇娇的门坏了。”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有几分慌乱。
她慢慢低下头，不知道唐夫人接下来会怎么说。
唐夫人叹了口气。
“月儿，你还是太心软了。罢了，你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心软也不怪你。”
唐月眨眨眼，往前走了几步，小小的手抱住了唐夫人。
“娘亲。”
唐夫人的眉眼，渐渐温和下来。
她的女儿，才是这世间的珍宝。
但是韩娇的回忆，却慢慢变了色彩。
她躲在窗边，听着房内那种如同野兽一般的声音，又回忆起第一次发觉唐月的异常，那次在小厨房的所见所闻。
从那天之后，她再看到唐月，总觉得那张乖巧可爱的皮相后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又或者，那张皮相本来就是假的。
而且，她忽然发现，那之后再看到唐月，在唐月开口说话时，她耳中听到的，除了那道稚嫩甜美的声音，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像是野兽喉咙中的闷响一般的，沙哑粗糙的嗓音，像是梦魇一样环绕在她的脑中，从那小小的身子里传出来，她分不清楚，哪个才是唐家的小姐月儿的声音。
张张合合的嘴唇里，吐出的是怎样的字眼。
在唐月抱着唐夫人撒娇时，嘴巴里说的，明明是：“娘亲真是月儿最喜欢的人。”
可是她听到的，却是那低沉的，带着讽刺的声音。
那道声音里，分明是：“愚蠢的人界妇人。”
韩娇渐渐怕了唐月，她不敢去看那双眼睛，比起唐夫人的凶狠，唐月的古怪更让她感到心惊。
她慢慢想起，那日付公子的话。
付公子那日还是来寻她了，他不信唐夫人嘴里的话。
付公子是个骄傲的人，唐夫人开出的条件，他也没有接受。
只是，他那日和唐夫人交谈之后，跟着唐夫人来到那件破旧的客房外，等着唐夫人唤来下人把封住的门打开。第一句话，居然道：“唐夫人这般对待别人的孩子，可曾想过会有报应？”
当时的读书人，多半对这些报应之类的话很是不屑，他们觉得这都是莫须有的东西，有些书中描述的修炼和六界之类的话，简直荒唐。
唐夫人当时道：“付公子还信这些，又为何不去学话本子里那样，反倒去做了个读书人？”
付公子嘴边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他深深地看了唐夫人一眼。
“信与不信，并不会改变事实。唐夫人，有些事可要看明白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在唐家养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今后若是报应到唐小姐的身上，让唐小姐受着一样的苦，不知道，唐夫人又是什么样的神情呢？可还会像今日一般，风轻云淡，还有心思和付某说这些话？”
他似乎话里有话，又有些像是咒唐月，唐夫人怒道：“口出恶言！付公子可还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我去寻你教月儿识字念书，本是听了旁人对付公子的赞美之词。现在看来，倒是做了件错事。付公子今后便不必再来了。我们唐家不需要您这样的教书先生！”
唐德恩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怒意几乎遮掩不住。
“荒唐！实在荒唐！”
唐夫人道：“是啊，一个读书人，居然会信那些妖鬼之事，还咒月儿有一日会像那丫头一样，实在是不像话！”
“我是说你荒唐！”唐德恩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果然心思狭窄。那付公子再怎么说，也是这渭州出了名的人物，不过是几句话罢了，让他说便是，哪里是你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如今你倒是出了口气，把他的话堵了回去，可曾想过以后？可曾想过我唐家的名声，我这个做官的名声？果然还是个妇人！”
唐夫人本想反驳，可还是忍了回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那付公子已经摆明了对这件事有了意见，我一个人出面根本没有用处，他那些话什么意思你听不明白吗？这是铁了心要管！”
唐德恩深吸了口气。
“罢了，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插手了，我们静观其变。这付公子再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看他秉性，不像是会使暗招的，这事要是没有结束，便继续等着。等到他出面了，我们再想办法。”
夜里的烛火摇曳着，光影随之而动。
唐夫人慢慢点了点头。
可是付公子接下来，却像是消失了一般，并没有再说什么，做什么。
他在唐家最后的话，恐怕就是和韩娇说的那些，旁人根本没有听到的话。
唐德恩原本还有些担忧，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那付公子保不准在做什么，还专门想办法找了个由头让官差去付公子的住处看了看。
可是官差回来却道，付公子好生生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也没做什么怪事，只是在院子里看书罢了。
又隔了一段时间，还是如此。
唐德恩慢慢放下了戒备心，觉得此事大抵到这里也就结束了，没什么别的可担忧的了。看这位付公子的意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后面仔细想了想，怕是也觉得没有必要。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再怎么样也不值得他和官斗，这才像个正常人的反应。
唐德恩把这些说了之后，唐夫人也慢慢放下了心。
她这个官夫人做得还算舒坦，日子能这么过下去就行了，别的她也没必要去担心。
其实，早在唐德恩第一次派官差来看他的时候，付公子便觉察到了他的意思。
唐德恩是谁？唐府真正的主子，比起唐夫人，这个才是最核心的人物。他派人来寻他，那定是有原因的。两人几乎没有交集，除了唐府里那件事。
一个小姑娘，在唐府里过着那样的生活，对外标榜的还是个受宠的。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这世间，怎还会有这样的人，看着仪表堂堂，温和有礼，原以为是个光明磊落的角色，谁知背地里却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那韩娇传言是京城来的一位托付给唐德恩的，为了让她不受委屈，还拿了许多银子给这位唐大人，大约是想着唐德恩有了那么多银子起码不至于亏待孩子。
很明显，唐德恩是个没有底线的。他不仅收了银子，还没把银子用在本该用的地方，反倒是给自己修了宅子，住上了更好的院子，宅子里多了下人，唐夫人和唐小姐过上了好日子。
付公子叹了口气。只叹他当时没有关注这些，要不然怎么也不会觉得，一个会拿别人送他养孩子的银子修宅子的官，会是个好官。
不过他却是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那天从唐府回来，便发觉有个陌生男人坐在他家中。
那男人笑着道：“付公子，久仰久仰。公子可是刚刚从唐府回来，心里不大舒坦？瞧瞧这脸色，怕是动了怒气。”
付公子惊愕道：“你怎会知晓我刚从唐府回来？”
唐府找他去教唐小姐识字，这件事并没有往外说，他为人也不喜欢多言，尤其面前这人完全是个陌生面孔。见面便是这样一句话，实在是离谱。
他甚至都没意识到，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怎还会进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样子还是坐了许久，闲适得很。
那人继续道：“我不仅知道付公子是从唐府回来的，我还知道，付公子之所以心里不舒坦，动了怒气，是因为唐府里的一个小姐。那位传言中被唐府好生养着的韩姓小姐。闺名韩娇。乃是京城人士，因为身世坎坷，被送到了此处。”
“这......”付公子拧起眉，“你是何人，怎会知晓这些？你莫非是唐府的人？”
话一出口，其实他便觉得不对了。
不应该。他刚刚没有做其他的事，从唐府出来便直直往家中走，若真是唐府的人，又怎会这样风轻云淡地坐在此处同他讲话？
“我是何人？我不是人。”那男子微微笑着，“付公子不信鬼神，这些话我也不想多说。我擅长观命，有些事，你不知道，但我知道。”
“唐家的小姐，不是个简单角色，命里必有一劫，半分天注定，半分是唐府的报应，落在了唐小姐身上。你且看着，今后，韩小姐的仇还会延续，不会到此为止。”
“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付公子警惕道，“神神叨叨，我不信这个。”
“不信便不信。”那男子站起身，衣裳顺着动作变得平整，是极好的料子，“只是，我想劝告付公子你，不要去管这件事。”
“你莫非真的是唐府的人？那唐府里的韩小姐，已然被养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瘦削得只剩骨头，我不去管，真要等着你嘴里的天来管，人怕是早就没了。”付公子道，“再者，若真是有报应，为何不来得早些？人都已经成了那副样子，还在这里讲报应。实在荒唐。”
那男子叹了口气。
“人界的读书人，果然固执得很。不过，看你还算有一片善心，实在难得，便帮你一把。”
他身形一晃，闪到付公子身后，掌心轻轻拍在了付公子的脑后。
付公子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去做个梦罢。我会告诉你你该知道的。剩下的，便是天道来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