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声音,似乎下意识缩了缩身子,靠近墙那边挪了挪。
然后,才慢慢看向来人的方向。
唐夫人其实是带着怒意的,她没办法从别人身上发泄,看见韩娇,怒意便更盛。
原本想的那些事,顿时被抛在脑后。
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床榻边,冷声道:“起来,我有话问你。”
韩娇在黑暗中,慢慢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知道我要说什么吗?”唐夫人冷哼道,“看你这么大点年纪,想来还不到懂事的时候,今日这件事,也不知你是无心还是有心。”
她再次道:“起来,听到了吗?没有教你认字,但话总不会听不懂吧?”
话当然是能听得懂的。只是她语气里的怒意很明显,韩娇有些害怕。
唐夫人就那样看着她,韩娇终于还是慢慢从榻上起身坐了起来,坐到了边上,两条腿垂落着,手不安地放在膝盖边缘,显得有些局促。
唐夫人道:“你自己想想,今日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韩娇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动,也没回答。
她不知道。
今日和往常,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硬要说的话,只不过是瞧见了一个外面来的人,有些稀奇罢了。
许久不出门,即便是瞧见生面孔,也是件难得的事。
“不知道?”唐夫人冷笑着,“好,好得很。不知道做了什么,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唐府上上下下,都把韩娇当透明人看,这么多年了,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去,就因为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韩娇就把她苦心经营的局面打破了。这实在是让唐夫人咽不下这口气。
“你今日,为何要那个时辰出门?”
唐夫人微微扬起眉,质问道。
韩娇又往边上缩了缩身子,小心翼翼地回道:“吃......吃东西。”
“吃东西?那个时辰......”唐夫人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顿了下,不再说这个,而是问道:“那为何要告诉一个陌生男子自己的闺名?这之前付公子可是从未来过唐府,刚见面就同他聊了起来,你可真是好本事。”
“我......”韩娇愣了愣,回忆起来。
她似乎没有告诉那个人自己的名字,只是说自己不姓唐罢了。这件事硬要说起来,应该是那位付公子实在聪明,自己猜出了她的身份。
整个唐府,只有两位姑娘,猜出来便猜出来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唐夫人一口咬定是她自己说出去自己的闺名,才让付公子知晓她是何人的。
不过她最后也没敢说什么。顶长辈的嘴,尤其是顶唐夫人的嘴,下场似乎会很惨。之前有个婢女负责给唐夫人养的花浇水,结果花忽然开始衰败,最后枯萎死去,唐夫人责问下来,她只说自己日日都在精心照料,并不知道花为何会死,不承认自己照顾时出了岔子,结果被直接卖了出去,也不知是卖到了哪里,她听其他下人私下里小声说,多半过得会很糟糕。
但唐夫人的怒火,哪里是一次沉默就可以抵消的。
她道:“说不出话了?和付公子诉苦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声不吭吗?”
唐夫人抬起手,拎着她寝衣宽大的领子,把她拽下榻。
韩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栽倒在地上,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碰出一片淤青。
但是她不敢说什么,只能等到脑袋那阵晕眩感过去之后,慢慢抬起头,跪坐在地上。
“站起来!”
唐夫人这样怒道。
地上的小姑娘愣愣的,反应慢了些,待到她准备从地上站起的时候,唐夫人已经有些烦躁,先一步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直直提了起来。
喉咙被手压迫着,原本就瘦弱的身子,直接被这样拉了上去,一边是撕扯一样的痛,一边是喘不上气的窒息感,韩娇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唐夫人松开手,让她站在了她面前。
一时间,韩娇微微颤抖着,心里充满着恐惧。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这会儿跟个哑巴似的,搞小动作的时候又精明得很。一个爹娘都没有的姑娘,肯把你养这么大,给你个住的地方,那都是看你可怜,都是可怜你!你倒好,这么多年养下来,竟是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败了唐家的名声,可还合你的意?你有什么好处,嗯?”
原本今日唐夫人被付公子问了几句,心里就膈应得很。她原想让唐德恩去处理这件事,可唐德恩说话又总是那个鬼样子,她一肚子火发不出去,只能对着这个坏了事的发泄。
瘦弱的小姑娘立在黑暗中,低垂着头,没去看面前女人的面容。
唐家小姐唐月现在能变得好看,自然不单单是因为养得精致,唐夫人生得也很是清秀。
然而再好看的脸,怒起来,也是丑陋的。
唐夫人一顿话骂下来。发觉身前的人似乎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
一句话都没有,没有解释,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她。跟个哑巴似的。
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怒气不仅没有下去,心里反而更燥了。
不过她也明白,跟一个孩子说再多也没用,她除了害怕,这样看着她,也不会有再多的反应了。总不能指望她主动想办法挽回局面。
她慢慢收了脸上的怒意,勉强算是平和了些,语气却还是有些冲:“明日付公子再来,你打扮得好看点,去和他说些该说的话。我们唐家养你这么多年,该说什么,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了吗?”
韩娇依旧没说话。
她回忆着,自从有了记忆开始,在唐家的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或许会有些别的。但记得最清楚,最深刻的,依旧是那些饿着肚子缩在榻上,等着用膳的时辰过去,等着去小厨房拿吃食的日子。
韩娇终于开口了,她稚嫩的声音道:“听到了。”
唐夫人哼了声。
“听到就好,看来还没聋。方才说那么多话,连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个聋子。”
韩娇没顶嘴。
到了第二日一大早,韩娇在朦胧晨光中醒过来,慢慢坐起,看着前方。
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她孤身处在一片荒地,平地拔出一根藤蔓,那藤蔓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到最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追着她过来,她往哪里跑,那藤蔓就往哪里追,死死地跟在她身后。
最后,她跑得没力气了,腿脚慢下来,那藤蔓便顺势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直接缠上了她的脖子。
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紧紧抓着那绿色的东西,上面的小刺刺伤了她的手,扎入了皮肉中,带来了另一种痛苦。
脖子被紧紧缠绕着,她喘不上气来,慢慢没了力气,头晕目眩间,睁开眼睛,便看到了清晨的光亮,透过窗子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她摸了摸脖子,没有那样的藤蔓,也没有刺。
韩娇从床榻上下去,换了衣裳,拿出一面小小的铜镜,上面磨得已经快看不清楚人影了。
不过,她凑近些,还是能看出脖子上有一道红色的痕迹。她抬手揉了揉,痕迹并没有散去。
像是夏天蚊子叮的包连在了一起。她这么觉得。
唐夫人一大早便过来寻韩娇,推开门之后,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那张破椅子上拿着铜镜,还以为她是在看自己的脸,刚想说些什么,韩娇却听到声音转过身来,那脖子上的红色痕迹,和额头上的淤青都明显得很,一看就不是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
还没有人会傻到把自己掐出引子来,就算韩娇真的会这么傻,那付公子也不是个傻的,定然不会相信。
唐夫人皱了皱眉。
“都这副模样了,竟还这么娇贵,稍微碰碰就留了引子。还真是京城出来的小姐,碰都碰不得。”
外面都知道,唐家收养的小姐是从京城来的,不是什么普通姑娘,人长得水灵极了。这种说法还不少,像是说月儿就低她一等似的。她平日里最讨厌这种说法。
瞧瞧,这几年下来,还不是落得和渭州那些贫苦人家的姑娘一样面黄人瘦?京城来的又如何呢?
韩娇其实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从她有了记忆开始,人就已经身在唐府,过着日日相同的日子。
外面的流言,她哪里会清楚?唐夫人的想法,那更是分毫不知。
但是只要唐夫人这么想着,她就注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第一眼看到唐夫人,她整个人颤抖着,想起昨夜被掐着的恐惧和梦里那种无法挣脱的绝望,手上一松,铜镜滚落到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声。
不敢再看唐夫人,坐在椅子上的小姑娘连忙跳下去,伸出手臂去拿滚落在桌边的铜镜。
唐夫人走过来,一脚踩在了那面铜镜上。
小姑娘的手停留在空中,然后缩了回去,低垂着头,不敢看那张脸。
唐夫人冷声道:“抬起头,让我瞧瞧你这皮肉上的印子。”
韩娇只能抬起头。
淤青在额上,很是显眼,不过勉强还能拿头发遮遮,脖子里的印子却很难遮。
现在鲜少有人穿高领的衣裳,尤其是孩子。这可是件难事。
唐夫人转身便走,去拿了些脂粉回来。
她把韩娇按在椅子上,用脂粉遮住了她脖子上那些印子。
只是因为现在她皮肤发黄,脂粉上去,显得有些突兀,像是糊了面粉一般。
“真是晦气。”
唐夫人这么说着,转身就往外走。
她手里拿着来时拿的脂粉,到了门外,直接把门关严实,让人拿了块木板把门封上了。
反正那付公子再怎么想,也不会知道这臭丫头住在哪里,把门封住直接让她不要出来,还少坏事。
只是原本想让她自己去和付公子解释的路子是走不了了。
韩娇听着门外的动静,跑到门边,试着拉了拉门,却已经拉不开了。
门外的下人喊道:“别动!还没弄好呢!今日你就别想着出门了,夫人吩咐我们看好你。”
一直到门被彻底封死,他们才松了口气。
看一个孩子,居然要费这么大功夫,可见昨日这丫头是把夫人惹急了。
韩娇肚子很饿,很饿,这已经到了她去小厨房的时辰,但是她出不去了。
就连吃剩下的那些东西的资格都没了。现在她只能待在这里,像条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狗。
因为害怕被咬,于是把野狗关起来,因为是野狗,和自家无关,于是不需要关心死活。
这就是,她在唐家过的日子。或许比起野狗还不如。
但是韩娇稚嫩的眼里,只看得到没有吃的了。
她只知道自己很饿。
小姑娘缩成一团,坐到门边。
离门外不过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她却没有办法出去。
小厨房的下人并不知道今日有人被关在门内出不来,有位好心些的大娘,还问道:“今日那韩姑娘为何没有来这边寻吃食?”
一个下人哼了声。
“说不准是睡过头了。那丫头平时也没有事情做,整日待在房里,就没见过几次。睡过头想必也没什么大碍,哪里像我们,起早贪黑,误了时辰就要挨骂挨罚。主子再怎么落魄,那还是比下人强的。”
“你这话说的......你可愿做韩姑娘那样的主子?”大娘道,“少说点这样的话,免得闪了舌头。”
那下人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想起韩娇在唐府里的境遇,还是闭上了嘴。
这话说的其实没问题,他顺嘴提了提罢了,真要是让他做韩娇那丫头那样的主子,他还是不愿做的。做下人,好歹还像个人一样,只是过得狼狈憋屈了些,可做韩娇,那就像条狗了。
在唐府里,她真就是狗一样的。偏偏年纪小,还得依靠唐大人唐夫人养着,没办法咬人。
韩娇坐在门板后,一闭上眼,就幻想大白馒头在眼前晃悠。
肚子开始抽疼。
饿得抽疼。
到了快晌午,也不知是为何,唐家真正的小姐唐月,竟是拿着自己最爱的桂花糕,立在窗边,递了几块进来,油纸包在桂花糕外,挡不住那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很快,香味就飘进了韩娇的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