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半大的孩子，用长大这个说法，带着讽刺的味道。
但是利用价值到了尽头，那张脸又碍眼得很，最直接有效的处理方式，便是把她嫁出去。
唐夫人担忧道：“韩娇那孩子越长越不如先前刚来这里时好看，相看郎君怕也不是一件易事。”
韩娇已经许久没怎么出过门了。
一方面，是她自己对出去没什么很强的意愿，整日整日待在房间里，也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另一方面，是如今她的模样，瞧着实在是不好带出门去，万一被人知道这就是韩娇，那个传闻里被唐家好生宠着的姑娘，还指不定要怎么想。
做戏还是得做得全面些，剩下的那些细节，只要府内的下人能领悟透彻便好，直言还是不必了。
唐德恩沉吟片刻，道：“此事多留意便是，早早把事情定下来，也不能挑太差的人家，毕竟对外还是要谨慎些。”
“可那相看人家，定是要见面的。她现在的模样，怕是不太好露面。”
唐夫人皱紧眉。
现在可不像从前，相看的未婚夫妻面都见不到，哪怕是男方相看妻子，至少也会看看对方什么模样。更别提她主动去打听，若是连姑娘的模样都不许看，见面都不让见，那岂不是像在摆官夫人的威风，没把人家放在眼里？
这的确是件难事。
唐德恩这才终于追究起来：“虽说这韩娇不是我唐家的孩子，但也没有什么仇怨。为何连吃食都没有为她准备过？”
唐夫人“呵”了声，没好气道：“你说得倒是轻巧，男人又不需要管理这些后宅的事。当时月儿才多大年纪，你就给她带回来一个妹妹，一般的孩子哪里懂得那些是不是自家的道理？而且这件事，你可曾与我商量过？”
“一个孩子，能带来大把的银子，这种好事为何还要商量？总归是个女孩，长大便嫁人去了，又不需要多操什么心。你这么说，倒还是我的不是了。”
唐德恩并不认同唐夫人的说法，索性也顶了回去。
两人争执许久，也没争出个什么。
唐德恩最后道：“到此为止了，斤斤计较，咄咄逼人，你看你哪里还有个端庄的样子？韩娇这件事，若是觉得出面不妥，便趁早把人养得好一些，至少看起来不能太瘦弱。”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留下唐夫人冷哼一声。
不是说一个姑娘家养着也没什么吗？还不是急着要把人送出去。反正已经养了这么多年了，最着急的现在也不是她，养着就养着，让这男人自己去操心去！
唐夫人最后气急，并没有理会唐德恩的那些话，倒是看开了不少，原先还想着送人走，现在也不想了。
唐德恩作为一个大男人，有些事即便想做，也不该他去做，否则会多出许多不必要的闲话和麻烦。唐夫人现在满心抗拒，他也没有办法，这件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唐德恩一直惦记，但也没有然后了。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韩娇对唐夫人，其实并没有过多的感觉。反正也没有什么人待她很好，她看那些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一张嘴，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人模人样，芯子却和长相不相配。这就是唐府里的人留给她的印象。
但那件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唐夫人一直觉得，女子也要好好念书，将来才不会傻乎乎地吃亏，她自己也是年幼识字念书，对此很有一套。于是早早地为唐月寻了教书先生，来专门教她识字念书，让唐月多知道一些东西。
在教书先生第一次来的那天，韩娇照例去小厨房随便吃了些东西，再折回来。
好巧不巧，碰上了那教书先生。
那教书先生瞧见她，便停了下来。
“姑娘莫非就是这唐家的姑娘？”
他是模模糊糊寻过来的，一路过来压根就没见有孩子的身影，本以为会在哪里等着，没想到倒是真的撞见了一个。
韩娇愣住了，许久，才小声道：“我......我不姓唐......”
她这么一开口，这教书先生才想起，似乎这唐家还有一个姑娘。
前些年许多人都在传，唐家收养了一个水灵的小姑娘，眉清目秀，不是渭州人，说话和唐大人一样是官话。这几年说的少了，他险些没想起来。
这教书先生笑道：“那便是韩姑娘了。”
眼前怯生生的小姑娘慢慢点了点头，一只手慢慢摸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坠。
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娇”字，不仔细看还看不大轻。
这么多年了，玉变得很温润，小小一个握在掌心，似乎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只是她再抬起头去看面前的人时，那人却拧了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那教书先生叹道：“原以为唐大人是个大度的，唐夫人也温柔贤淑......今日瞧见韩姑娘，我倒是忽然明白了，哪里会有愿意替别人养孩子的夫妻？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瞧瞧这小小年纪，瘦得不像话，平日里应该没少受苦罢。”
韩娇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受苦”这两个字，她是明白的。
她慢慢低下头。
唐夫人等了许久，都没等到那教书先生，不由得责备道：“怎么人还不到？按时间看，早就该到了。”
唐月坐在一边慢吞吞喝着茶水。
那下面立着的下人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我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他急急忙忙跑了出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平日里没怎么见过的身影立在小厨房边上，正和一个矮个子的孩子说着什么。
他心中大叫不妙。
唐府最大的秘密，怕就是那个孩子了。对外说得如珠似宝，其实事情完全不是那个样子。平日里这孩子都待在房间不会出来的，这怎会......
他忽然想起，这个时候虽然早就过了用午膳的时辰，但正是因为过了，才是韩娇出现的时候。她往往都是等到这个时候才能到小厨房去吃那些剩下的东西，今日怕也是这样。
但无论如何，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还碰上了外人，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这下人一路过去，都在琢磨怎么跟唐夫人解释。
他走到两人附近，喊道：“可是付公子？”
“正是。”那教书先生缓缓回头，行了个礼。
“受不得受不得，付公子既然已经到了，便随我前去夫人那边罢。小姐已经等候许久了。”
他急匆匆的，似乎迫不及待要把这教书先生从这里带离。
付公子却反问道：“这个倒是不急，现在天色还早。在下却有一事相问。”
“何事？”下人硬着头皮回道。
“在下想知道，既然唐夫人有心让唐小姐识字念书，这韩小姐也是唐府的小姐，且应该和唐小姐差不多年纪，为何没有提到韩小姐的事呢？”
“这......”
韩娇立在一边，其实根本听不懂身边这个陌生公子是在说些什么。她只是眨着眼，感觉出这位公子没有恶意。
付公子是外人，且有一定声望，这话他敢直接问出来，可那下人哪里敢回答？
只能道：“此事......此事须得问夫人的意见，夫人若是另有打算，我一个做下人的也不清楚。”
付公子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他笑道：“是我疏忽了。”
这下人才勉强松了口气：“付公子还是先随我过去罢。”
他趁着付公子垂眸思索时，瞪了付公子身边的韩娇一样。
方才遇见怕是个意外，但一直在这里立着，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没眼力见？
韩娇看到他瞪她，连忙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往常看到这样的神情，多半就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之前她去小厨房寻东西吃，小厨房的人便是这样看着她，然后说了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把她赶了出去。
这应该是在赶她罢。韩娇只能这么想着。
那付公子一个不留意，身边的韩娇就没了影子，他愣了愣，只能跟上了身前下人的步子，往前面走去。
韩夫人等候已久，就立在门边边等人。听到脚步声，便出门看了一眼。
付公子行了礼，才进了门。
唐家的小姐唐月，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块桂花糕，慢慢咬着，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很是惬意。
与方才瞧见的同样是养在唐府内的另一位韩姑娘完全不同，只是这么看着就能感觉出来，唐小姐在唐府必定是十分受宠的。她衣裳是崭新的，料子极好，一双眼睛亮而有神，不是长期受苦会有的模样，头发被精心打理过，梳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身样匀称，脸颊上还带着孩子独有的很饱满的脸颊肉。而方才的韩姑娘，小小年纪便瘦得颧骨突出，眼睛也显得大得很，脸颊几乎是皮包骨，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像是风一吹就倒的那种。
付公子见唐夫人关上了门，才问道：“夫人愿意相信在下，那是在下的荣幸，教习唐小姐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下倒是有件事，想要问问唐夫人。”
唐夫人怔了怔，优雅的笑略微淡了些，她道：“公子要问什么？”
“关于夫人的想法。”付公子开口道，“方才，在下在唐府内遇到了另外一位小姐。”
他刻意停顿了下，看了眼唐夫人的神色。
唐夫人有一瞬间的慌乱，不过遮掩得很快。
她勉强镇定下来，问道：“唐府有两位小姐，这一直以来都不算是秘密。公子莫非是没有听过？”
“这倒不是。在下虽然不喜听那些闲话，但是唐府有两位小姐，在下还是知晓的。”
付公子微微笑着，“只是，在下看那位小姐，和唐小姐的年纪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何夫人却没有想着要让那位小姐识字念书呢？”
他问得很是直接。
唐夫人大概已经能想到这付公子在想什么了。
遇见了韩娇，那定是已经把韩娇的模样看了个清楚，再一看月儿，难免会想些不该想的。
比如他们唐府对待两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一样的。
唐夫人一时间没说出话来，倒是上面坐着的唐月开口道：“娘亲，月儿是不是要开始念书了？”
“这......”唐夫人看了唐月一眼，对付公子道，“今日时候不早了，付公子还是先教习月儿识字写字，旁的事，等到之后再说也不迟。”
她说话的功夫，唐月已经跑了过来，拽住了她的衣角。
付公子微微笑着，没有揭穿她，但是有些事，即便不说出口，在心里也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
唐夫人终究还是慌了，到了夜里，见到唐德恩的第一句话，便是：“今日那教书的付公子瞧见了韩娇，还问我一些关于韩娇的话，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她找唐德恩，自然是有原因的。归根究底，没有人会比唐德恩更在乎这件事的结果，毕竟官是他在做，她一个妇道人家，头顶还有个夫君，有些事自然能推脱开。
唐德恩当即皱眉道：“你怎么会让他碰见她的？”
“这不是没想到吗？”唐夫人道，“事已至此，还是先想个办法把这件事平下来，那付公子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你是没看见，今日他问我的时候，那个气质，简直像是你手底下那些官差一样。”
自古以来都有“文人自有傲骨”这样的说法，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书生，往往也都带着一份傲气。这位付公子还不是什么普通书生，算是个才子，要不然她也不会去寻他来教自己的女儿。付公子为人光明磊落，看样子还是个倔的，让他知道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唐德恩道：“明日他再来，你想个法子劝住他别往外说便是。”
“这法子哪里是说想就能想出来的？”唐夫人咬着牙，“罢了，我去看看那姑娘现在在做什么，说不准让她自己去解释解释，付公子还能信信。”
今日付公子最后那个眼神，摆明了是不信她。
毕竟后宅的事是她在管，让他信也难。
唐夫人罕见地走到韩娇门口，直接用力推开了门。
房间里，韩娇蜷缩在床榻上，借着外面昏暗的月光，不知道在看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