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恩,还请你对韩大人尊重些!”老人肃然道,“韩大人为国而死,乃是我人族忠烈,同样为人,便该知道,这是为了谁去拼的命!”
韩承胥乃是勋贵之后,根本不需要依靠战功拿恩赐,他愿意去冒这样大的风险,完全是因为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
然而唐德恩根本就没把这件事看在眼里。
他道:“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人已经死了,还剩下什么?莫非......是这个孩子?”
老人的目光,也缓缓移到怀里的孩子身上,一时间神色复杂。
“看来我猜对了。”唐德恩笑道,“这孩子,是韩承胥的孩子,是吗?”
他说完,一双眼把老人怀中的孩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长得倒是有几分肖似。”
尤其眉眼。
看样子,长开了之后,会是个像爹的孩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一张和韩承胥长得很像的脸看着,仅仅是这么看着,都让他觉得不适。
让他想起那些屈辱的日子。
“韩大人为国牺牲,韩大人的后人,本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老人沉声道,“我年事已高,此番,本是想瞧瞧是否还有人念着旧情,愿意帮韩大人一把。但是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唐德恩忽然道:“慢着......这倒未必。”
他思索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
“你来找我,应该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否则,也没有必要拖着这么一把老骨头,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为了见我这个小官一面。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为何不作出选择呢?”
“你的意思是......”
唐德恩“哈哈”笑了两声,道:“我的意思?我的意思自然是,韩大人的孩子,留下来也未必不可。你不肯把她留在京城,怕是对你那些好儿子起了戒心,既然如此,我养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老人思索片刻,“你怎么确保,孩子在你这里不会出事?”
“没什么好确保的,一个孩子而已,我现在也不是养不起。”唐德恩道,“信不过我,你可以把她带回去,看你这样子,多半还在发愁带回去之后的事情。”
“你有什么条件?”老人缓缓道,“若是要银子,自然是有的,但孩子长大,要花费银子的地方可不少,给你太多银子,我怕你去做些旁的事,倒是让孩子受了苦。”
最开始,他也想过是否可以找一户人家,给些银子让他们帮忙把孩子养大,但是归根究底,他也不清楚之后那些银子会不会用在这孩子身上。这样的办法也是有失妥当。
世间的人,只有极少数会思考他人的命运,大部分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唐德恩道:“那你带回去,银子放在家中,孩子也留在家中,不是一样吗?”
无非就是拿银子的人换了,亦或是多了一层血脉的牵挂,让这份贪婪变得更加合理。至少看起来更加合理。
唐德恩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刀子,戳在老人的脊梁骨上。
这都是事实。他现在左右为难,只叹人生只有这短短几十载,看不到韩大人的孩子长大成人。
那样优秀的一个少年才俊,竟是连骨肉都不知能去往何方。
这便牵扯到了,韩家的灾祸。
韩承胥死后,陛下为边境之事犯愁,有人便趁机挑事,道韩家办事不利,带了那样多的兵马,竟是全军覆没,连韩承胥自己都一去不回。又或者,这根本就是预谋好的,在人界境内,竟是溃败得如此之快,怕是诈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人界的人族,多半只有一些不太强大的武功用来护身,战场上作战的,也都是这样的凡人,一旦对上其他几界的将士,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这也是修炼者为何要护一方安宁的原因。
可是边界,那些荒芜之地,没有修炼者,只有凡人组成的军队。修炼者们,早已划分好了守护的地方,这些边境是无人保护的。因为环境恶劣,没有人愿意去那里扎根生活。
有些将领,便是这样,知道不是敌手,便暗中串通侵略而来的外界首领,诈死换自己一条命,让剩下那些兵马做自己的替死鬼。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那些强大异常的种族手中生存下来。
帝王素来多疑,更别提这些事有过先例。
他还是生了疑心,对一个已经为了人界安宁死去的将领起了疑心。
“陛下,韩承胥此人,少年便坐上高位,心智远非常人可以比拟。更不要提......他的尸身,可是没有寻到啊。”
后来又添上的这把火,彻底点燃了帝王心中的怀疑。
没有尸身,没有尸身......对一个死在边境的人来说,没有尸身意味着什么?
他可能还活着,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而那些兵马,人界的兵士们,就为了这么一个苟活的将领,全军覆没,没有人活下来。
韩家有个年纪小些的公子,听闻这件事,为兄长打抱不平,一时间说出了些不太好听的话。
“这便是心虚!陛下,韩家人在恼羞成怒啊。”那位挑起事端的人继续道,“韩家在韩承胥死后,说是祸患未除,不敢做丧,现在看来,怕是根本没有丧事可做。”
那位帝王越想越怀疑,当即把韩家的老爷子叫上前来,进行一番质问。
然而韩家一家人铮铮铁骨,咬死了不认这个冤名,态度果决到连上面坐着的帝王都觉震撼。
震撼之余,便开始深思。
为何这韩家人,敢拿这样的语气来面对君主?看来即便是这次是假,也迟早会生逆反之心。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开始生根发芽,即便是再怎么隔断,也会有新的枝叶芽儿抽出长上来。这便是现实。
韩家小公子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在皇帝把韩家老爷子关入狱中,等待时机再继续盘问时,大喊冤屈,质疑陛下的心思究竟为何。
帝王,永远是容不下和自己不同的心的。
他下令抓了小公子,却被那韩家的小公子骂了一顿。
到此,韩家算是完了。
因为小人的挑拨,也因为韩家小公子年少沉不住气,把帝王心中最后的逆鳞触了,这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韩承胥身死的消息传来不到一月时,韩家便被宣告了死刑。
全家上下几十口人,无一幸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
韩家,曾经的名门,就这么没落了,彻底没了影子,也不可能还有影子。唯有一个孩子,消失在了府中。
这还要念着孩子的娘一腔深情,在韩承胥身死的消息传来后,很快追随而去,韩家感觉到大事不妙,便急匆匆把这孩子托付了他人。
孩子还小,脸还没有长开,只要做事够周全,就不容易被发现。
这个人,是一位老臣,曾经和韩承胥共事,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去收留这个孩子,还要得益于韩承胥当初的为人。
做不到,但仅仅看着,都令人钦佩。
皇帝大约也是觉得威慑力足够便好,这件事本就是为了杀鸡儆猴,韩家不过是拿来开刀的猴罢了。在知晓韩家上下唯独少了个孩子之后,也没多加追究。
当然,也是一腔怒火平静下来之后,脑子清醒了不少。只是帝王做事,向来只有前进,没有后退,承认自己有冲动,但事已至此,错与不错,倒也没必要多想。
但孩子,着实不能养在韩夫人的娘家了。
帝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会容许你在睁着的那只眼下做只能在闭着的眼下做的事。活这么多年,总不会还不懂这个道理。
选择便一下子困难起来。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唐德恩承诺会收养孩子,他也的确没有动机去害这个孩子。
老人想着,即便他不认韩大人的恩情,韩大人总归也没有欠他什么,更不能算是仇敌。害一个孩子,实在是没有缘由。他愿意留下这个孩子,若是只为了害她,那是多无厘头的事。
多此一举。也不会为他带来什么益处。
银子很快送到了唐家。唐德恩收了银子,看孩子的眼光都变了。
她脖子里挂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坠,玉坠上刻着一个“娇”字。这个孩子名为韩娇,是韩承胥唯一的孩子,一个女孩。
她和唐家的姑娘唐月差不多年纪,但是人要更白嫩些,一看就是京城来的,水土养人,这么小的年纪,就看出了差别。
不过,唐德恩还是得意的。
这下,他不仅有了权力,连银子也更多了。
大把大把的银子挥霍出去,唐家的宅子很快翻新,盖成了更大的院落。
而那个孩子,那个从京城远道而来的孩子,养在了唐家小厨房边上的客房里。
那客房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又狭小,即便是作为客房,也有许久没有用过了。
唐家的日子也过得更好了,小厨房请了专门的下人,唐家的姑娘唐月日日喝牛乳,沐浴还有专门的方子,养得白白嫩嫩。
反倒是那京城来的小姑娘,慢慢地,变得像是渭州本地的孩子,肤色蜡黄,骨瘦如柴,一张脸上看不出生气,只剩下颧骨突出得很,乍一看还有点丑陋。
唐德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人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事。
京城那位老臣再来的时候,已经快走不动路了,眼睛昏花,看东西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尤其是看人,眉眼什么的,已经完全分不开,只有熟悉的身影,才能靠着感觉直接认出。
他来到唐家,询问韩大人的孩子如今如何了。
唐德恩带着唐月出来,笑眯眯道:“人好得很。”
老人看了看,一个半大的姑娘家,模模糊糊看着,的确是过得还不错的模样,穿的衣裳也很漂亮。头上似乎还有许多精致的小首饰。
于是便放心地离开了渭州,一直没再来过,大约是在京城去世了。
自那以后,韩娇的日子就过得更凄惨。
唐夫人是一个狠角色,说她是个狠角色,倒不是有多么歹毒,而是手段着实高超。
外面都知道唐家有个收养的姑娘,毕竟还是地方官,做样子还是要做的,一个收养的姑娘,刚好可以做一个跳板。
若是唐大人连一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孩子都能好生养着,那何愁他会对百姓不闻不问?
于是,唐夫人处处都“想着”那小姑娘,买首饰时,对着首饰铺的老板道要给家中的两个姑娘买首饰;裁衣服时,对着卖布的妇人道家中有两个姑娘家,时时都要念着两个姑娘的衣裳该换了。就是她上街买桂花糕,都要对着卖糕点的糕点铺的姑娘道,娇娇最爱吃桂花糕了。
韩娇讨厌桂花糕的味道。
黏黏腻腻,又甜到齁,软乎乎的,也不顶肚子。
自从到了唐家,时时饿着肚子,她便更喜欢那些填肚子的东西。糕点之类的,只是瞧着好看,或者偶尔吃一次觉得味道尚可,真要是放在她面前,但凡有个馒头,她都不愿去吃桂花糕。
对于时时饿着肚子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可以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但桂花糕是唐月的最爱。
每次唐夫人买来桂花糕,第一口必定是唐月咬下去的,那样甜腻的糕点,唐月倒像是见了宝贝一样,一口接着一口,还不忘讲几句好听话出来,让唐夫人和照顾她的念姨笑得合不拢嘴。
这其中的渊源,已然不是她一个孩子可以弄清楚,可以挣脱开的。
事已至此,除了这么把日子过下去,她一个半大的姑娘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韩娇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明显。因为脸颊上的肉没剩多少,第一眼关注的,便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
这也是韩娇那张脸上,和死去的韩承胥最像的地方,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唐德恩就知道。
韩娇慢慢长大,眼睛也越来越像她的亲生父亲,他注意到了。
于是,他对唐夫人道。
“娇娇似乎长大了,不知夫人有没有为娇娇定下婚事的想法?”
年少定亲,多半是难以更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