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这句话,有时候带着讽刺的味道。
唐家老爷住上了大宅子,在官府一坐,那气势,俨然已经有了做官的样子,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曾经卑微祈求的时候,是怎么样的神色和态度。
这老臣站在官府的大门外,面前是两座石狮子和几个官差,他提出要见他,竟还要等着他的下属进去通报,才能勉强见这位唐大人一面。
里面那位唐大人俨然已经忘了这位原本就没什么印象的老臣,当时这位也不过是立在韩大人身边的陪衬和背景罢了,韩大人都已经渐渐被他忘却,更别提这等“小人物”。
于是他道:“本官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这人便让他在外面罢。必要时也可劝阻一番,免得被百姓瞧见,生了异心。”
做地方官,哪怕再怎么过分,也绝不能失了民心,若是失了民心,那么这地方官做着决计是不会安生的。都说天高皇帝远,百姓可不远。
前面就有被百姓联名上书逼走的地方官,他好不容易坐到这个位置,自然倍加珍惜。
乌纱帽,才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官差得了令,便跑到门外,一字一句道:“大人说了,他不记得有您这么一位故人,故不会见您,还请您回吧。”
“他唐德恩,恩和德换了换,便不记得曾经的恩德了?咳、咳咳......”那老臣年事已高,一时气极,竟是直接咳了起来,他怀里还抱着韩娇,韩娇眨了眨眼,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摸上他满是沟壑的脸。
“不、不......”她口齿不清地咬着字,“不哭......”
老臣原本还只是气极,她这句话一出,眼里竟是忍不住涌上泪来。
原本年纪大了,很多事看得也就淡了,生死不过是那么一条线,跨过去,人就没了,后事多想,也无益处。此番前来托孤,实在是当初韩家公子对他一直敬极,又从未拿少年有成的姿态对人,待人接物礼数周全,是难得的才俊,本该有更好的前程......他念着这份难得,才想着帮他了却了身后未完成的事。
好生可怜的姑娘,没了爹娘,将来怎么过,她要怎么过?现在她哪里懂得这个?竟还在劝他这个老头子不要哭。
老臣暗自下了决心,坚持道:“你们的唐大人不记得我这个老头子,那可还记得当初的韩大人?你且去问他,若是他说连韩大人也不识得,那便罢了,全当这个人从来没有过。老头子我另想法子便是。”
那官差犹豫了犹豫,道:“我们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事,可还从未听闻有什么韩大人,老爷子,不是我们说,既然我们大人都说不识得您,您回去便是,何必在这里苦苦纠缠?别说您费了功夫,我们也落不着好,让人看见还以为您是有什么冤情得不到官府的应,怎么说都不是件好事。”
那老臣盯着官府的牌匾半晌,竟是忍不住气笑了:“冤情得不到你们的应?若是这姓唐的说不认识韩大人,那才真是冤情!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是韩大人在此处,怕是不计较这些,但既然不是,那就必须让他说个明白!”
离他最近的两个官差互相看了看,另外一个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官府内。
他道:“大人,外面那个老爷子还是不肯走,说是一定要您给个答复,还说......”
“他还说什么?”唐德恩的脸色已经慢慢沉了下来,他平静的生活里,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搅乱局面的家伙,忽然出现,总给他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还说,”那官差看了眼唐德恩的反应,继续道,“还说,想知道大人记不记得有个姓韩的大人,若是您说不记得,那便是冤情。”
冤情?
唐德恩仔细品了品这两个字,随即注意到前面那个“姓韩的大人”上。
虽然已经渐渐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但这个人,他的确是记得的。
确切地说,是根本忘不掉。韩承胥这个人的名字,几乎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抹不去,刮不掉,像是木头被腐蚀之后钻在里面的蛆虫,除非把整块木头劈开砸碎,否则根本不可能剔除。
坐在华贵椅子上的唐德恩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下面的官差道:“大人,要出去见那个老爷子吗?要在下看,那个老爷子像是年纪大了,老糊涂,说话说得不好听不说,完全没有道理。这么久了,就没听说过咱们渭州有什么韩大人......”
“见他一面也无妨。”唐德恩笑着道,“不过是个老爷子,总归也不会出什么事,便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他跟着那官差走到门外。
官府门外,立着一个衣着不菲的老人,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年纪还很小,正眨巴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官府气派十足的红漆门。
这么大点的孩子,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官府是什么,就这么瞧着,也只是单纯好奇罢了。
唐德恩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官府门口,他微微笑着,道:“老人家,在门外站太久可是会累的,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抱着个孩子,想想都不容易。倒不如随我进来坐坐,有些事,还可以慢慢说。”
唐德恩语气算是温和,态度也很不错,他说话时,还特意看了看周围,有行人看着,他不能露出破绽,一个温和有礼的地方官,总是更容易被人爱戴。
那老臣脸色略微好了些,道:“还算你有点良心。那便进去细谈。”
收养孩子这种事,必须得唐德恩自己愿意,否则和留在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那边便没什么差别,孩子还是会遭罪。此事急不得,必须得把话说清楚,若是唐德恩实在不愿,那便不再强求他。
一个白眼狼,若是把孩子放在这样的白眼狼手里,那下场几乎不用多想。
几个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觉出唐德恩的态度不明,一时间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思,便没有多嘴,整整齐齐站在一边,看着那老人带着一个孩子进去。
唐德恩在前面引路。
渭州毕竟算不得什么富饶之地,官府算不得大,也就是普通模样。唐德恩把他引进一个小房间内,便停了下来。
房间虽小,但布置精巧。
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墙上是淡淡的水墨画,瞧着倒是有几分意境。
老人的手指缩了缩。
真是大不一样了,这个曾经在山村里跪着求韩大人的青年,如今有了出息,知道得多了,像是变了个人,再看不出曾经的痕迹。
他这才发现,方才唐德恩说话时,咬字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在山村时的味道,乡音完全消失,这不是短时间可以练的,怕是下了不少功夫。
一时间,他竟是不知道该感慨韩大人给他这个机会难得,还是他这份为了爬上去的毅力难得。
唐德恩把门关上,搬了张椅子到老人身边,抬手道:“请坐。”
等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坐了,唐德恩自己才坐了下去。
唐德恩开门见山道:“老爷子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想起来官府闹事?”
他这么一说,原本脸色好了些的老人,怒意顿时再次腾起。
他道:“唐大人好大的威风,我人是老了,有时候不大清醒,但现在我可清醒得很。唐德恩,你可还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家乡出来,怎么有了银子寻教书先生,教书先生是何人帮助寻到的,又是因何得以在京城留下?”
他一连串说出来,几乎没怎么停顿,可以听得出其中的激动。
“老爷子,大可不必如此急切。”唐德恩笑道,“这么大的事,我还不敢忘。您也是,年纪大了,注意身子,万一气坏了,在我这里出了事,我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您说是不是?”
“不敢忘?我看你是忘干净了!”老人瞪着他,“寒门子弟考取功名的也有不少,多半是靠自己挣扎,想尽办法念书得来的结果。你占了个好命,得了韩大人这样的贵人相助,少了那么多磨难,直接便和其他子弟一样念书去了。考了功名,便忘了本,可真是好,好啊!”
唐德恩哼了声。
“我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不得不说,的确是有韩大人的相助。但归根究底,是我自己念的书,自己考取的功名,也是我自己拿来了从京城到渭州做地方官的机会,这些总不都是那韩大人给的罢?韩承胥不过是开了个头,剩下的路都是我自己走的,你在这里说我忘本,何曾考虑过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京城瞧不起我们这种外面的,念书也比我念得多,若不是我忍辱负重,次次都想尽办法多学一些,怕是根本不会有今日。”
“他韩承胥给我的,何曾有你说得那般多?”
“你......!”
老人实在是没想到,唐德恩竟是真的能说出这般话,像是韩大人帮他的那些都化作了泡影,唯有他自己的刻苦才是真。
“明人不说暗话,你来找我,定是有什么目的。韩承胥自己都没有来,他都没说什么,更轮不到你这个陪衬来说话,说吧,你想要什么?”
唐德恩微微扬起下巴,极骄傲的模样。
他早就不是那个从山村里出来的穷小子了,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权力,财富,名声,还有别人眼里的好的出身,只要过去还在过去停留,没有追到他面前,那么一切都会这么下去,像是没有那些过去一样。
这老人算是未知数,只要把他解决,那么,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然而那老人反倒笑出声来。嘴角嘲讽地勾起。
“原来你还记得我。”
刚才他报了自己的名字,唐德恩让人传话出来,分明说的是不记得有这么一位故人。不记得,不记得......为何现在又记得了?
“记得不记得,您现在都已经老了,土都已经埋到了脖子,还求那么多做什么?”唐德恩笑道,“要什么就说,就当是把韩承胥的恩德还回去,以后倒是少了点麻烦,只希望你回去告诉他,恩德呢只有一份,既然已经还了,那就不要再来高高在上地要我报恩。”
“这倒不劳你费心了,我来这里,自然不会是自己来要你那点东西,当初也是韩大人决定帮你,与我无关,我也不会拿韩大人做的事来给自己谋好处。”
老人沉声道。
唐德恩挑了挑眉。
“说得很冠冕堂皇啊,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要是你是为了韩承胥来的,他又为何不自己来,非要把你弄来?”唐德恩“啧”了声,“还带了个孩子。瞧着可怜兮兮的。”
他说话带着几分刻薄,和在人前那温和有礼的唐大人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老人看了眼怀里的孩子,那双水灵的眼睛,和韩承胥足足有七八分相似,透过这双眼睛,倒像是韩大人还在人世一般。
孩子,是血脉的延续,是另一半的生命。
不能让韩大人的孩子受了委屈。
老人的嗓音里,带着世俗变迁的味道。
他缓缓道:“之所以是我前来,自然是有其中的原因。韩大人......天妒英才,尚还年青,便早早去了。”
“你在说韩承胥?他死了?”
唐德恩的语气里,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的确没有悲伤。
若是再夸张一点,他这样的表现,倒像是在为韩大人的离世感到欣喜。
老人的眉,慢慢皱起。
唐德恩的确是在欣喜。
他此生到今日,已然是圆满,唯一不够圆满的,就是那些无论如何都在记忆里存在的过去。那些还在山村里做一个守旧的年轻人的时光。
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些日子,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至少现在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段过去。
至于他如何出来的,那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京城那些同他共事过的人,也只是听他的乡音知晓他不是京城人士,看他的衣着知晓他家中贫困。韩承胥这个人,真是好心肠,好心肠到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做韩承胥那样的人。
韩承胥什么都没往外说过,只是顺手帮了他一把。这一帮,改变了他整个人生,但这对于韩承胥而言,又似乎只是一件小事。
现在,他的过去彻底要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