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去时,门口那两个下人看了她一眼,彼此对视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鄙夷。
一个主子,活得连下人都不如,如今在唐家,就没人会拿正眼看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长大了那也是靠着男人苦苦过日子的命。
瘦得都不成样子了,还只敢吃别人剩下的,不欺负她欺负谁?
当初刚来这里做事时,唐家夫人还象征性地警告道:“这位韩家的小姐,也是个正经主子,做事要把她当主子看,可别自作主张去欺负人。听到了没有?”
那时候,他们也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值得唐家夫人这样郑重地警告,到后来一日一日看下来,才知道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小年纪住在别人家,别说不受人待见,就是再喜欢,那不是自家的孩子就是不够亲,对待起来肯定不如对唐家小姐好。
要说那唐月,才真是被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姑娘,要星星不给月亮,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做下人要是没这个看眼色的能力,那就真的白做这么多年了。
韩娇一直都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不过她很害怕,如果她顶嘴,万一他们动起手来,直接就可以掐着她的脖子轻轻松松提起她整个人,就像是......
唐家夫人一样。
她不是唐家的小姐,这是一早就为众人所知的事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有人说,要是唐家真心想把她当自家姑娘养着,那根本就不会让她还带着韩这个姓氏,并且再三强调这不是自家姑娘,是收留的。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唐家想广而告之,生怕被误解的,一个真相。、
但是她也不是和唐家毫无关系。
唐家老爷,是考取功名做的官不错,但并不是完全靠的自己,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其实唐家老爷,一开始是穷人家出身,那时候在很偏远的一座山里,家里除了有一片贫瘠的地种,就没有什么财物了。
在这样的地方,往往都没有什么出路,一待就是一生,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根本没有人想着要出去,在他们眼中,在这里种庄稼,养活家中的几口子,那就是天大的幸事。到了灾荒之年,要么是雨水太多,庄稼淹死,要么是连日不雨,浇灌庄稼的水不够用,没有得到水的庄稼,就旱死在地里。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收成可言,到最后,可能还要饿死家中的孩子。
这种情况下,唐家老爷有幸遇见了当时的韩大人。
韩大人受京城的命,前来帮助此处的人解决旱灾,疏通了水道引水而来。
当时整个村子的人围着韩大人,像是看到了人间的天神,一个个满脸都是喜色。
唐家老爷当时就在中间立着,已经是青年的他,因为家中贫困,即便是在这样的村子里,也没有娶到妻子。
家中老父道:“咱们家这一亩三分地,还不够养活自己的,娶妻的事,还是再缓缓罢。”
就这么一缓,缓到了他弱冠之年。
韩大人当时也没多大年纪,算是少年有才,就这么看着,他便觉得十分艳羡。
要是自己也能出生在外面的人家,过着不一样的日子,到今日应该就能做了大官,成为别人眼里的“大人”了。
可惜,他生在这么一个地方,书都没得念,村里的教书先生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几次去京城赶考都没有被陛下相中,看来也是个草包。即便这样,还得交许多粮食作去他那里念书识字的报酬,才能听他讲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
唐家老爷当时也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便鼓起勇气,在韩大人临走之时,去见了他一面。
他道:“韩大人,我想念书,想考取功名,不想在这里了此一生,还请韩大人帮我一把,日后若是有能报答之处,必定加倍报答您的恩情。韩大人,能否带我去京城?”
韩大人愣了愣,没想到来这里救灾,居然还能碰上这么一件事。
不过他是个心善的,不是寒门子弟,但知晓寒门的苦,便应下了这件事,出发之时,带着这位姓唐的年轻人一起回了京城。
因为唐家老爷实在没什么银子,韩大人便给予了他一些安置的银子,还给他指了路,告诉他哪里的教书先生比较好一些。
唐家老爷当时满眼是泪,对着韩大人连着磕了几个响头,一副恨不得把命都给他的模样。
韩大人却只当这是举手之劳,没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大一件好事,对他道:“你只管好好念书便是,旁的事,便随他去吧。寒门能有这样的机会,实属不易,你碰上我也是造化,愿你能早日金榜题名,日后再见到,便不再是如今这副落魄的模样。”
“多谢大人助我!”
他到最后,居然只说得出这么一句话了。
人生得遇贵人,是多么大的幸事。就拿他自己来说,村子里那样多的年轻人,也不只是他一个人不愿留在那里,可是只有他看出了韩大人是个大善人,只有他去求了韩大人带他来京城,所以到最后,来到京城的,也就只有他一个。
他现在不是只能活在那个村子里,像是村子里所有人那样的家伙了。只要在这里好好念书,他就能有更好的日子过,之后,他的孩子也不用留在那里,而是能在外面,或许还可以做大官,让他到晚年也不用操心那些琐碎的事。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很好的开始。
寒门子弟,一旦得到念书的机会,所能发挥出的潜力,的确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少爷们比不了的,他们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恨不得时时刻刻吸着鲜血,只要停下脚步,或许就会落回曾经那个地狱,再也没有爬出来的机会。单纯为了留下来而努力着,这就是寒门子弟们心里唯一的信念,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唐家老爷,就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或许他还更努力一些,更稀少一些,在寒门子弟中也算是佼佼者,因此,他成功了。
做官,做官,他脑子里这两个字像是要念得舌尖出血,但是既然已经做到了,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因为他真的做到了。
他刚做了一个小官,便觉得自己变得截然不同了。
官与民,终究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小官也是如此。
他在京城做了一段时间的官差,后来调到了渭州,做了地方官。
渭州是个小城,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财路,但是无论如何,地方官也比一个京城的官差强,总归他也不是京城子弟,离开京城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当即应下了这个差事,往渭州赶去。
他到了渭州,其实也还挺高兴。
至少,这里是渭州,比之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好得多,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就是这里的地头蛇,他明白这个道理。
做了渭州的地头蛇,这么想起来,心里便更加舒坦了。
于是,他便开始做起了这个官,比较认真地处理起了渭州的事。
现在他是官了,不是原来那个穷小子,终于有了正经的身份,也有了相应的能力,娶妻,生子,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他现在圆满了。和之前的自己相比,仿佛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彻底从那个小村子里逃了出来,只要不回去看自己的老父,他就可以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一个成功的人。
而唐家夫人,也是个不计较细节的,关于他的曾经,她并没有多问一句,或者说,她要的只是现在这个官老爷,其余的就与她无关了,问了又不会有什么用,干脆就放着。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平淡中带着唐家老爷的满足。慢慢地,那些过去真的就像他自己曾经希望的那样,一点一点变淡了。
他也体会到了这种在外面做官,别人不知道自己底细的好处,那就是可以彻底放下过去,做一个自己以为的人。没有人可以戳穿他欺骗自己的谎言,或者这些谎言到最后,也会被他变成现实。
曾经在京城做官差时,还时不时会有人说道:“那个姓唐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京城人,你听他的口音,哪里像是京城来的,官话都不会讲,难得还考过了科举。”
“是啊,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小子,挺有点本事的,就是有时候听他说话,有点听不明白,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
犄角旮旯。他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里和京城比,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地方。
他只是默默走远了些。
后来,便开始努力学习官话,一个字一个字学,舌头打结,就含着石子练,对着那些人看他们讲话的嘴巴形状,回去之后再重复着,直到最后,他说起官话来,也是端端正正,字正腔圆,改掉了原来的乡音。
再也没有人说听不懂他的话了。
现在来到这里,那一口标准的官话又成了稀罕事,人人看他都像是看京城里来的官老爷,全当他是京城的人,根本没想过,这个人或许也是后来学的,根本就不是京城出身,真正的出身,或许还要比他们渭州更糟糕一些。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这样的过去变淡之后,人很容易忘却。
比如那些糟糕透顶的关于出身的问题,比如自己念书的刻苦,比如......自己是如何从那样糟糕的出身挣扎出去,到了京城去念书的。
其实都是那位韩大人给了他这样的机会,他也曾经说过要加倍报答韩大人的恩情,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远离韩大人,那么忘却似乎也显得没那么过分,有些理所当然的意思。
可惜,上天总是不会让一个人太过如意,什么都有了,也得想办法给他添点麻烦,像是硬要这几十年的人生生点波澜。
放在唐家老爷身上,这点波澜就很好生出。
命定的因果里,他欠了韩大人一些东西,就这么轻易让他忘记,仔细算起来,他似乎占了大便宜。
于是,代价很快就会到来。
唐家小姐唐月出生,唐家老爷喜得爱女的次年,人界边境生了乱子,韩大人被派去处理,死在了边境,尸身都没寻到。
韩家夫人年纪比韩大人小上不少,一心扑在韩大人身上,听到韩大人人没了的消息,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即便刚生下一个女儿没多久,也就这么一条白绫,跟着韩大人一起去了。
韩家的小姐,刚取了名字,叫做韩娇,话还不会说,就没了爹娘。
跟韩大人关系不错的一个老臣,便收养了她。
不过,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大约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到时候自己一去,韩家的小姐在自己家里说不准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处处受委屈,便想起了当初自己随韩大人一同赈灾时,遇到过的那个青年。
姓唐的那个年轻人,他现在在哪里呢?
这位老臣琢磨着,从那样的地方被韩大人救出来,他应当还是记得这样大的恩德的。现在让他收留一个孩子,还是韩大人的亲生女儿,算不得多么过分的事。
毕竟女儿家,到了年纪还要出嫁,又不是个儿子,要养就要养一辈子。
于是,他查了唐家老爷,查出他现在在渭州做地方官,顿时松了口气。
还算有些出息,孩子养在他那边,不至于因为银子的问题受了委屈。并且也可以看出来,韩大人当初的一次帮助,给这个年轻人的命带来了多大的益处。这个恩,是时候报了。
他带着年幼的韩娇,千里迢迢赶到渭州,见到了当年那个求着韩大人带他从那个村子里离开的年轻人,现在这个人意气风发,和当初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模样截然不同,心思也截然不同。报恩只不过是当年一腔热血下的话语,如今安稳下来,还想着韩大人那样的人怎么会需要自己这种人的帮助,心安理得地过着这样的好日子,没再想着报恩。
现在倒好,他没想着报恩,这恩,却上赶着要他去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