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娘恍惚了。
这似乎......不是她的回忆。这里面的人，她只认得一个唐月。
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眼睛里的光灭下的一瞬间，她心也跟着抽痛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离开了。
被称作念姨的女人，拿着精致的小饰品，在唐月的发上摆弄着。
在渭州，这样皮肤白嫩又模样可爱的姑娘家是很难得的，像是唐家姑娘这样的，任是谁见了都会生怜爱之心。
而边上的这位，不过是个寄养在唐家的孩子罢了。长相自然和唐家姑娘没有半点相似。
“念姨，什么时候能带月儿去集市上买件新衣裳？娘亲都不愿意带月儿去，说是衣裳已经够多了。可是别人家的姑娘衣裳都没见重样过，念姨——”
漂亮的小姑娘撒起娇来，便是更加可人，女人看得心里欢喜，眉眼带笑道：“好好好，月儿这么可爱的孩子，多少件衣裳都买，穿上好看为什么不买？就这么说好了，等到明日，集市里有了人，念姨就带月儿去买衣裳。”
“念姨真好，月儿最喜欢念姨了。”
里面的两人其乐融融，毫不欢喜，外面的女孩却沉默着，捂住了耳朵。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她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那些话，眼看着自己越来越靠近边缘。
在这里，只有唐家的小姐，她是外面来的，就和这里无关。
可是有些事，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她看到，也说不出口。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夜里。
“月儿今日可有好好温习功课？即便是女子，也应该多学些东西，免得今后受了欺负都没有办法。”
唐夫人总是这样念叨，对着一个孩子也不肯放松。
唐月笑眯眯道：“娘亲，月儿有好好念书的，今日夫子要背诵的东西月儿都已经背下来了。”
“很好。月儿，你听娘的，好好念书，总会派上用场的。”
唐家老爷便是读书考取功名做了官，到如今，唐夫人也一直把念书看得极重，即便只有一个小女儿，也一直这样要求着，还专门请了夫子，来府上教习。
待到唐夫人离开之后，唐月的笑便慢慢消失了。
她眼睛里天真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到最后，两只眼睛变得血红。
“好......好饿......”
女孩躲在窗下，听着里面的动静，小心避开了唐夫人的视线，整个人已经开始颤抖。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她一早便发觉了。
唐月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也没有那么漂亮，就连那些买来的衣裳，也根本不是因为想要才买的......
她根本就是一个怪物！
房间里，原本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影子在灯烛的光芒下逐渐拉长。
慢慢地，一分为二。
那分明是两个影子。可是灯光照到的地方，明明只有一个娇小的小孩子。
“我好饿啊，怎么办？”
“吃掉他们——”
两道完全不同的声音响起，一道仍旧是女子的声音，但比起孩子的嗓音要成熟不少，另一道，则是沙哑低沉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个女子。
可是开口的是个孩子，一个姑娘家。
窗外的女孩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屏住呼吸。
里面开始传来咀嚼的声音。唐月方才才刚用过晚膳，根本不该是饿的时候，她一直在说自己很饿，其实根本不是想吃那些粮食。
血滴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皮肉撕破的一瞬间，窗外的女孩再也不能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强烈的呕吐感，险些涌上来。
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她不能，一旦发出声音，那么死去的，就会是她。
唐月根本就是个怪物！
她吃的，她吃的......是那些消失的，生的动物肉身！
自从她来到唐家，便一直住在小厨房附近的客房内，因为没有别的房间，她也别无选择。
那日她错过了晚膳，腹中饥饿，没有人来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她便自己去了小厨房，想要动手做些吃食。
饿着肚子实在是难受极了，只要合上眼，就感觉抽疼，她怎么都睡不着。
然而摸着黑过去，还没到小厨房门口，便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动静，像是牙齿撕咬什么的声音，比老鼠咬东西的动静大多了，根本忽视不掉。
随后，小厨房内还传来了走动的声音。
她还以为是小厨房内有人要出来了，便下意识藏了藏。
这里不是她的家，或许她这么做会惹怒唐家的人，如果里面有人，那就等那人走远再进去，到之后问起来再好好解释。若是现在就碰上，说不定今晚就真的要饿着肚子了。
女孩摸了摸肚子，暗道再忍忍，马上就有东西吃了。
平日里唐家用完膳，才有她一口吃的，长期这么下来，根本没吃多少东西，现在脸颊消瘦得骨头都清晰可见，面色发黄，像是乡下那些吃不上饭的穷人家的孩子一样。唐夫人几次都道，怎么都不好好吃东西，现在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出去像是我们家亏待你一样。
她没有办法反驳，只能默默受了。到了要吃东西的时候，肚子饿得不行，只能等着那边用完膳，再去寻一些剩下的。
像是街角那些野狗，为了吃食，匍匐讨好，却只能换来残羹剩饭。可怜可悲。
她瘦弱的身子缩在墙边，混着夜色的遮掩，几乎看不到这里还有个孩子。
但是里面并没有再有脚步声传来，咀嚼的声音倒是一直没有停下，没有人走出来。
那个人还在里面。一直没有出来。
她有些撑不住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这么晚了，而且晚膳已经用过，小厨房还会有人在，并且一直在里面待着，没有出来。
她已经开始犹豫。
要不然就这么回去吧，已经饿了这么多年，再饿这么一次，没有关系的，总归不会饿死。
偶尔想起来，觉得饿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父母双亡，只能在别人家中苟活，事事都要看着别人的眼色，稍有不慎便只能去前堂跪着，说是唐家家法，即便不姓唐，只要人还在唐家住着，便该遵守家法。
但是她在犹豫。
因为真的太饿了，晌午的时候，只吃到了半碗甜汤，和一小块馒头。
到现在，嘴巴里弥漫着的，全都是酸苦的味道。
她终于还是挪了挪身子，挪到了小厨房的窗边。
她想看看里面是谁。若是脾气好些的，便直接进去，好好求一求，拿点东西吃，若是脾气差的，那只能自认倒霉，回到小房间里努力睡过去，到了明日，便可以等着早膳......尽管也并不会有什么。
日日如此，已经这么多年了，有些事已经彻底看透，便不在乎了。习惯了。
她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把眼睛贴近窗户缝隙，借着朦胧的月色往里面看去。
她心下一惊。
里面，分明是唐家的正牌小姐，名为唐月。
因为长得白嫩可爱，人又会说话，无论是唐家的人，还是附近的百姓，说起唐月来，那都是一脸称赞之色。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平日里的唐月，总是穿着漂亮的衣裳，头发梳得也很好看，是念姨精心为她打理的头发。那些精致的发饰，一件一件，都是念姨和唐夫人出门时买回来的，每次买回来，立刻就会送到唐月那边，想讨她一句好听话，只要听到了，就很是满足。
那些衣裳一日一日，很少瞧见有哪件穿过第二次。总归是唐家比较富有，根本就没把买件衣裳的银子放在眼中。
可是眼前这个，也是唐月。那张脸，几乎日日都能瞧见，熟悉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能认错。
唐月正坐在墙边，捧着早上小厨房的人去集市买的生肉，啃得欢快。
那些生肉还带着皮骨，被她用牙齿撕扯着丢到一边，地上落着的带着血色的东西，应该就是那些肉上面挂着的皮。
唐月的眼睛看不清楚在看哪里，隐约像是要看向这边，她连忙低下身子。
不能被看到，不能被看到......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话。仅仅是一种直觉——被看到她就完了。
眼前这位唐家大小姐，俨然和传闻中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坐在地上，全然不顾作为小姐的礼数，衣裳胡乱铺在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应该是血迹，附着上衣裳上，在裙边还有一大片晕染开，她像是没察觉到似的，一心在手里血淋淋的生肉上。
人食生肉，这是多少年没有听闻过的事？自打远古时有了火，东西可以从生的做成熟的，人族就开始食熟食，吃生的还有可能会吃出毛病，因此，很早之前就没人再去尝试吃生的东西了。
她颤抖着身子，耳边是唐月撕咬咀嚼生肉的声音。
好......好可怕。
哪怕是有那样一副好皮相，这样看起来，也像是野兽一样。
终于，撕咬的声音停了下来，她慢慢站起身，再次借着缝隙看向里面。
唐月已经把手里的那些肉吃完了，正在四处寻找着，像是还没吃够。
那个野兽一般的姑娘，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可怖。
她忍不住紧张起来，再次蹲下去。
一点点挪动着自己的位置，直到挪到另外一面墙边。便站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紧张和恐惧，把原本的饥饿感全部都赶走了。
现在，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待到耳朵里听不到那些咀嚼声，咕噜声，还有撕扯皮肉的声音之后，她才开始奔跑，不管不顾地跑回了房间。
关上门，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脑海中乱成一团，闭上眼，眼前只剩下那双黑暗里的眼睛。
明明刚才没有看清楚，但还是只要回忆起来，就害怕得很。
第二日，她等到差不多那边用完早膳的时间过去，看到回来的唐月。
唐月笑着道：“娇娇，今日瞧着有几分憔悴，莫非是昨夜没有睡好？还想着带你夫子那里，看来怕是不行了。”
她有些害怕，便只是点了点头，急匆匆地往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里的下人还在犯愁。
“怎么每日都会少些肉呢？明明之前瞧的时候，还都在那边放着。这倒好了，日日如此，若不是老爷夫人都大度，不来盘问这些小事，咱们怕是早就要挨罚了！”
“是啊，太邪门了。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莫不是半夜有人偷肉？可谁偷肉会留下这么多血？说起来，倒像是个什么野狗之类的，直接在此处吃了这些肉。”
“门可有好好关着？”
“每日晚膳用完，都会好好关着，若是野兽，不把门撞破，是打不开的，这唐府里何来野兽一说？”
说是人，但肉像是直接在厨房被吃掉了，说是兽，兽又不可能进得来。
一时间，两个下人愁得唉声叹气。
这是已经毫无办法了，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日日如此，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夜里不能在此处留守，也不敢把相关的事说给老爷和夫人，只能这么干着急，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日日少，总有一日会被夫人发觉。到时候还是要暴露出去。
女孩走到小厨房门边，小声问道：“今日可还有我的早膳可吃？”
“进门桌子那边，自己拿去。”
一个人直接指了指身后，待到女孩进去，才同身边的人小声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咱们说话，没让她听到吧？”
另一人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你看她都只能吃人家剩下的，又没什么地位，哪里来的在夫人面前说话的机会？再说了，就这么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还不知道说出去有没有人信，你瞎操心这个做什么？”
女孩拿了那半块吃剩的桂花糕，直接塞在了嘴里。
真的好饿，片刻都等不下去了，只要眼前有吃的，她立刻就能吃到肚子里。
什么剩下的，那都不重要。能吃饱便是最好了。
今日还有桂花糕，看起来是唐月剩下的。那是唐月最爱的糕点，唐月爱的，一般没有人会去和她争，能给的已经都给她了。
好不容易吃了些东西进去。
她余光看到小厨房的墙边。
即便那些下人因为害怕被发现丢了肉好好打理了，但还是能看出血迹。
那不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