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安从出生开始,就是作为男子存在的。
在尚且分不清男子和女子有什么区别的时候,烈王妃便再三强调:“景文,你是男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再怎么样,也不许表现出软弱。”
只要他露出委屈或是悲伤的表情,烈王妃便会拿起一条被削成片状的长条形状的竹板,用力抽打在他尚还稚嫩的手心。
竹板抽打手心也是很疼的,但是烈王妃不允许李玄安流眼泪。男子是不需要眼泪的。
只要他哭出来,抽打的次数便会更多。
烈王妃,她很惧怕自己瞒天过海之后,身败名裂。但凡李玄安表现得软弱一些,她便忧心忡忡,生怕会被看穿什么。
她温柔时也会说:“安儿,是母妃对不起你,但是事已至此,母妃没有别的办法,你是母妃最后的希望了,你要是出事,要是暴露,母妃也活不下去了......”
他十岁那年,烈王纳妾,新的妾室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说起话来婉转动人,为人处世圆滑得很,烈王妃再怎么苛刻,也难挑出毛病来。
烈王毕竟是个男人,爱好容颜,爱美人的漂亮话,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可是作为女子,看着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走到别的女人的怀里,那女人还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心里的火气也压不住了。
烈王妃对待这样的妾室,依旧只有那一个办法——灭子。
再怎么受宠,也只是一个妾,过个几年,容颜衰老,声音不再如从前那么动人,烈王的喜爱自然会越来越淡薄,直到最后,独守空房,那也是早晚的事。
只要她没有孩子,就威胁不到作为正妃的烈王妃。前提是没有孩子。
这个孩子,特指男孩。
所以当妾室传出消息,怀上孩子时,她便打算像对付之前的女人一样,把她的孩子弄死在腹中。
烈王妃的乳母劝道:“王妃,此事万万不可。王爷妾室不少,曾经怀上孩子的也不少,可都没能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子嗣过少,本就是件怪事。再说,这妾室而已,生也就让她生了,又不是侧妃,孩子生下来又能如何?世子还是世子。况且这妾室生下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孩,就更不必在意了。”
烈王妃却并不在意,冷哼一声,道:“女人,就是会给些颜色便不知天高地厚。留下这个孩子,便是埋下一个祸患,若是她一举得男,王爷又糊涂得很,日后看我愈发不顺眼,把世子换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此事我主意已定,便不必再多言了。”
烈王妃一意孤行,下药流了那妾室的孩子,但途中消息泄露,烈王知晓之后,想到自己之前那些莫名消失的孩子,便大怒。
烈王妃被关到一间破落院子里,谁都不能再见。
李玄安知晓此事之后,前去见她,想要告诉她,他会想办法把她从那里带出来。
谁知,烈王妃见到他,她唯一的“儿子”之后,却只是坚持道:“安儿,安儿,是娘亲对不起你,你一定好好的,不要露出破绽,无论如何,都不要暴露自己......正是风声紧的时候,为了娘亲,娘亲求求你了......”
就这样,李玄安怀揣着这份祈求,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他一个人跪坐在榻上,随意地翻了翻那些从极北带来的书,只觉得无趣。
封皮上都是正经的书名,其实里面早就换成了各式各样的话本子和志怪故事,全当闲时打发时间用的东西。
现在,就连这些打发时间用的东西他也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念书啊,什么书都不想看。”李玄安喃喃道。
“世子,世子。”褚一敲了敲门,动作很轻,声音也不算大,“有书信到了。”
“进来吧。”
李玄安根本就对那书信没了期待,语气懒散,身子都没动一下。
褚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一脸麻木的李玄安。
世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对周遭的事物产生兴趣了,也就是禹州城时那些奇异之事,还有五殿下修习的术法,让他表现出一些好奇。
也仅仅是好奇而已。
他轻声道:“世子,这是......王妃托人传来的书信,给您的。”
他作势就要把那封信放在桌上。
李玄安忽然道:“你把信拿来,我现在就拆。”
罢了,勉强就再看看自己的娘亲还能说些什么。
褚一愣了愣,应道:“是。”
他把信送到李玄安手边。
李玄安打开那封信,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
烈王妃作为女子,又是很死板的女子,一向瞧不起女子习字,认字倒是认得,就是写是不会写的。往常偶尔出门,她寄来的书信,都是身边的一个婢女代笔。
那婢女原先是一位官家的小姐,自幼修习琴棋书画,一身才气,然而家道中落,家中女子都成了大户人家的婢女,她也没能逃开这样的命运。
烈王妃只有在需要她代笔之时才会看她一眼,平常时候说得最多的,就是女子最要不得的就是成为那婢女那样,一身才气,要来无用,还不如相夫教子,了此一生,那才是女子应该做的。至于什么念书写字,都是男子的事,女子掺和,就过于莽撞了。
李玄安看到这些字,就想起曾经烈王妃的教诲,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他一直都不喜欢烈王妃对女子的意见。那婢女如今在烈王府过得极惨,俸禄总是被烈王妃克扣不说,还须得任劳任怨地代笔,不能说烈王妃半句不是,在一众婢女中,经常是被嘲笑的那个。
唯唯诺诺,这放在一个曾经的官家小姐身上,可以想见她是如何痛苦,又无能为力。
男子犯下的过错,与之相关的女子也必须承担,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可这道理,又是从何而来的,李玄安如何也想不通。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字,李玄安扫了几眼,觉得乏然无味,便丢到了一边。
褚一看着他的脸色,不由得担忧道:“世子,莫不是王妃也要您回去相看那几位小姐?”
烈王如今卧病在床,最操心的就是这个世子的婚事,相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已经几次了,李玄安次次都能搞砸,全然不顾他的那些想法,褚一也不是不知道。看李玄安这副样子,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婚事这个问题。
目前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是比婚事更让世子发愁的。
李玄安半晌没有应他。
到褚一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他才摇摇头,叹道:“不是。”
不过再多的,也没说什么了。
李玄安:我能怎么说,难道要对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褚一说‘啊告诉你个小秘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更不该是世子’?
褚一抿唇退到一边。
李玄安在榻上坐着,动作也不变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
他出声的一瞬间,褚一眼睛一亮,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安慰他的话。
谁知,李玄安却是面无表情道:“褚一,你过来一下,我腿麻了,扶我起来。”
褚一刚露出的期待表情瞬间消失。
他几步走过来,扶着李玄安下榻。
李玄安晃了一下身子,扶着墙站好,过了一会儿,等到那种酥麻的无力感消失,他才把褚一推开。
太近了,褚一这小子,因为一直把他当男人,完全没有防备,总是会像这样凑的很近。
可是要是褚一真的不理他,他还真的有些不习惯。
这男子的身份,带来多少麻烦,现在李玄安都已经说不清了。方才打开信,看到那些话,难免又烦躁起来。
烈王妃不愧是他的好娘亲,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记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好不容易来一封信,写的还是关于烈王重病让他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完全没有什么新意。
他在那些话里,根本就看不出作为娘亲对儿子真正的关心。
烈王妃会说出“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完全就是因为自己不会写字,而代笔的婢女自己又看不起,不想把她作为心腹培养,只能把意思藏起来,藏在这种看似家常的话里。
李玄安自己翻译过来,那意思就是,你爹已经重病快要不行了,你再坚持坚持,不要把自己暴露,等到你爹人没了,威胁不到娘的地位,你再说出自己是个女儿身也不迟。
不过烈王缠绵病榻时间也不短了,真要没早就没了,看样子,他大概还有得等。
越想越不舒服,李玄安重新拿起榻上散落的志怪故事,一个字一个字看起来。
一边的褚一满心忧虑。
看样子,世子是真的很发愁。究竟是什么事情会让大大咧咧的世子怨念到这个地步,还不愿意告诉他?还是说世子现在已经不信任他了?
李玄安自然没有想到,自己一些微小的变化,会让褚一思考到他自己的地位问题。
另一边,齐升十分无奈地问道:“陆姑娘,你到今日仍是没能寻到要找的那位公子,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实在是不妥。不如还是早些回陆家再做安排?”
他并不清楚陆仪来京城的具体目的,但是她这一天天也没什么进展,着实是没有办法的事。
陆仪情绪有些低落。
她好歹也算是有些修为的,就算是动灵力在人群里找人,也不该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谁知这么多天下来,她在京城东奔西跑,努力辨认着每一道气息,却始终寻不到陆远的踪迹。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吗?就因为命定如此,所以就连知晓了也改变不了。
她忽然开口问道:“店家,如果你有一个能认但命里不该有的兄长,你会去认下他吗?就算......认下你对他没有好处,只有拖累。”
“不过你自己可以活的更好。而且你很喜欢这个兄长。”
齐升愣了愣。
他犹豫道:“陆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陆仪摇摇头,认真道:“我只是想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如果真的是自己很喜欢的兄长,那不如放手。”他说,“毕竟认下,会给他带来麻烦。”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陆仪眼里的光,慢慢变得破碎。
“是啊,虽然很喜欢,很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兄长,但是会给他带来麻烦,会让他很为难,这样是很自私......”
她喃喃着,十指攥紧。
终于,她看着齐升,道:“谢谢。”
她现在想通了。
虽然是很美好,很令人向往,但是如果自己的加入会破坏掉这份美好,那为什么要去加入呢?
陆仪慢慢走到自己住了许久的房间,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整理好床榻之后,去和齐升道别。
她本就比同龄的女孩子都要瘦弱,瞧着像是吃的东西不太好的缘故。如今,她的脸比起刚到京城时更是消瘦了许多,脸上的轮廓显露出来,孩子气的脸颊肉几乎消失殆尽。
她道:“谢谢店家这些日子的照顾,我也没有什么可报答的,银子也还没有结清......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好像就只有一个金子做的长命锁,那是我出生时带着的东西,这么多年,也没什么积蓄,曾经也差点典当掉......现在我把它先放在这里,等我攒够银子,一定会再回来京城把它带走。”
齐升愣了愣,拒绝道:“不行,姑娘家的长命锁我怎么能收下?若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立个字据也就罢了,我相信陆姑娘还会回来结清账目,这抵押就不必了。”
陆仪却摇摇头,执意要留下那个长命锁,她从包袱中摸了摸,许久之后,才拿出长命锁,放在了齐升面前。
真的是金子做的,瞧着就华贵得很,不像是普通人家孩子会有的东西。
但是齐升关注的,却不是这长命锁的材质。
他看着那个长命锁,沉默许久,又看向一脸真诚的陆仪。
她脸上没有算计,没有深沉,就是个简单的女孩而已。
齐升颤抖着,摸了摸那块长命锁。
他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激动,问道:“这长命锁,这长命锁......当真是你生下来就有的?陆......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