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的有点糊里糊涂,但是,只要稍稍一想,立刻就能听出三伯话里的意思。
他说,我是那年腊月十三到这个村子的。
到这个村子,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明显就是说,我原来不是这村子的人,只不过那年腊月十三到了这里之后,才变成了村里人。
我的脑子顿时纷乱一团,呆呆的望着三伯。
“十三,有些话,没人会跟你说。”三伯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不光是我,村里的老人,有谁不知道?只不过大伙儿都怕你难受,再加上你爹也再三叮咛,我们才都一起闭口不提啊。”
“三伯,既然话已经说了,那就全说开吧,叫我心里明明白白的。”
“十三,你来这个村子之前,你……算是你娘吧,就已经过世了。”
三伯说,我爹的命可能不好,家里世代都在这个小村,都是本本分分的乡民。到了我爹这儿,或许是心气高,十来岁的时候,硬跟着一伙儿人到南方去闯荡,家里不许,爹就偷偷溜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晃,就是十多年的时间,直到爷爷过世时,爹才赶了回来。爷爷过世之后没两年,奶奶也过世了。
或许,就是两位老人的离去,让我爹颇为懊恼,懊恼在他们临终之前,自己也没能在床前尽孝,所以,从那时候开始,爹就没有再离开过村子。
后来,爹成了亲,娶的是八十多里之外另一个村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三伯说算是我娘。
成了亲以后,爹很安分,每天就下河打鱼,料理一下家里的地,别的什么事都不掺和。他对娘很好,只不过,娘的身子一直很弱,百病缠身,因此,要不了孩子。成亲四五年,依然是两口过日子。
爹快三十岁那一年,娘熬不住,去世了。那些日子,爹很消沉,鱼也不打了,每天就在家里喝酒。因为他和三伯都是曾经在外闯荡过的人,所以,虽然年龄差了些,不过平时来往的多,三伯那时候时常劝他。
“我跟你爹说啊,家里不幸有人过世了,亡者都是希望生者能活的好,要是每天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喝酒睡觉,过的人不人,鬼不鬼,那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心?”
三伯劝了一阵子之后,我爹像是好了一些,每日依然下河打鱼,但是性情却变了,沉默寡言,闲的时候,会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一坐就是半天。
半年之后,到了腊月,三伯害怕爹一个人没准备什么东西,所以专门送了些米面油盐。两个人喝着酒,一直喝到深夜子时,三伯这才回了家。
三伯记得,他跟爹喝酒的时候,是腊月十二。
结果,第二天三伯还没有睡醒,爹就急匆匆的来找他了。
“当夜的事,我不知道,都是你爹跟我说的。”
那天夜里,爹把三伯送走,自己也有了几分酒意,一时间却又睡不着,就在柴房里劈柴。那夜,下着很大的雪,院子里的积雪足足有半尺多深。爹劈了柴,出了一身汗,这才回屋睡觉。
喝了酒,又出了力,所以入睡很快。等睡着不久,爹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就站在院子外的雪地里,不声不响,静静站着,望着院门一动不动。
梦境中没有人说话,只有这个老道士。
这梦不算是个噩梦,可是爹却惊醒了。等惊醒之后,他再回味这个梦,越想越是心慌。
不知道怎么想的,爹披上衣服,径直走出来,开了半扇院门,朝外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爹的心差点就从嗓子眼蹦出来。他看见院门外,竟然真的站着一个老道士。
风雪很大,老道士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头上身上,全是积雪,一动都不懂。爹唯恐是自己没睡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这个时候,老道士突然动了动,抖掉身上的雪,一步一步的朝这边走来。爹感觉心慌,可是双腿像是生了根似的。
爹毕竟是个在外闯荡过,也见识过的人,他知道,若有什么事情找上了自己,无论好事坏事,那都是躲不过的。所以,爹定了定心,干脆把院门全都打开了。
老道士走到院门外,并没有进院,只是看了爹一眼。
这些讲述,都是爹当时告诉三伯的,三伯也不知道老道士究竟什么长相。
老道士率先开口,问我爹,念不念佛。我爹摇了摇头,老道士又问他,肯不肯舍身渡人。我爹问,舍身渡什么人。老道士说,一个可怜人。
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爹心里动了动。他看得出来,这个老道士来历不明,却慈眉善目,一脸的淡然与温和。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当即就点了点头。
老道士看到爹点头了,从怀里取了个襁褓出来,交给了爹。
老道士等爹接过襁褓之后,说自己快要死了,没办法再把这个孩子送的更远,如今恰好走到这个村子,走到了院门外,就说明,襁褓里的孩子跟爹有缘。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不用去问三伯,就知道,襁褓里的孩子,必然就是我。
老道士说完这些话,把身外的道袍脱了下来,裹在了襁褓外面,然后交代我爹,善待这孩子。
随后,老道士转身走了,爹还想要上去问个清楚,问问这孩子的来历。但是风雪很大,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不敢顶风追赶,等再抬眼望去,老道士似乎已经走的远了。
从头到尾,老道士都没有说过他是谁,也没有说过襁褓里的孩子是谁。爹没了主意,因为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所以,他慌手慌脚的在家里照看了半夜。
幸好,襁褓里的孩子不哭也不闹,睡的很甜。到了第二天天一亮,爹就坐不住了,立刻去找三伯商量。
“你爹跟我说完啊,我心里也没多想,咱们这儿的穷人多,有的家户生了孩子又养不活,只能拿去送人,好歹能让孩子活下去。可送孩子的,是个老道,这就很稀奇,不过,人家都走了,现在再去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三伯又装了一袋旱烟,说道:“我就跟你爹说,既然孩子送来了,他也留下了,那就好好养着。”
老道士把我送来时,恰好过了子时,已经到了腊月十三,所以,三伯和我爹商量了一下,就给我取名十三。
爹把我收养了之后,村里人都知道,爹害怕我长大了,村里人说闲话,告诉我这件事,所以过了一个月,专门办了次满月酒。在酒席上,他郑重其事的拜托村里人,等我长大,谁也不提这个事,为的就是怕我心里难受,心里自卑。我们这小村虽然小,但村民都心善,大伙儿记得爹的话,从那时候到我离开村子,谁都没说过这件事。
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全村上下,就我一个傻子,别人全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唉,这事儿啊,我原先也跟你爹说过,我说,纸里终究保不住火,孩子将来真的大了,还能瞒他一辈子不成?你爹说,真等他完全长大了,再说也不迟。”
等三伯说到这里,我陡然间明白了过来,爹这次专门让我回村,其实就是为了点透这件事。他不肯亲口告诉我,就托三伯的口来告诉我,让我知道那个风雪飘飞的冬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从我来到这个村子之后,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出奇的事情。我跟别的孩子一样,慢慢长大,学会说话,学会吃饭。爹养着我,时间久了,虽然不是亲生的,却拿亲生孩子那样对我,让我无忧无虑的长大。
我想,若不是前几年突然出了事,可能爹还是不会让我知道这些,他会跟村里其他的老人一样,攒些钱,给我置办些东西,然后娶个媳妇,让我安安稳稳的在这儿过日子。
“十三,这些事,都是过去的事,不是我向着你爹说话,这么多年,你爹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别人可能不知道,我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三伯说,从收养了我之后,家里负担又大了些。当时给我娘治病花了不少钱,爹要还债,还要养活我,每天忙碌劳作,更加沉默寡言。除了有时候和三伯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跟谁也不说那么多。
“三伯,我知道,我知道……”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回想这么多年的经历,爹的确从未亏待过我,我们民间有句俗话,生恩不如养恩大,意思就是说,亲生父母都比不上养父养母的恩情。
“十三,别想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的过日子,你跟着你爹学过打鱼,家里又有点地,只要不懒,日子会好起来,平时缺钱缺东西,只管来跟我说。”
我谢了三伯,可是心里总是有点形容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爹叫我知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我很怀疑,他不会单纯就让我知道这些,让我伤怀,让我猜测。
想着想着,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件破旧的道袍。那道袍,可以说是老道士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这么多年,爹都一直好好保存着,他叫我拿出这件道袍,一定还有深意。
想到这儿,我暂时辞别了三伯,匆匆回到自家院子,拿出那件道袍,又翻来覆去的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