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风平浪静,江水缓缓流动,带着他们一路顺着浓翠林间而下,水势逐渐浩大,两岸的风景也变得五颜六色起来。
师门并没有给他们回信,他们便就按照原计划,带着俞有鸣向着起鸿沟而去,老张和老于也打算在那里下船做告别。
蔺幽文路上也没闲着,翻看着胡家那个靛蓝衣管事给自己的竹简,发现这里面刻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功法,似乎是和声音有关,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胡家那种奇怪的尖叫功法。
“要不要练?”
她瞪着桌上朴实简色的竹简,总是拿不定注意,心里跃跃欲试,却又是担心这功法和自己本来练的《流电清魂录》相冲,反而影响到了自己。
毕竟自己这师传的《流电》确实特殊,自己打坐修练时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就是证据,所以她一时也不好做判断。
“阿文。”
有人忽然敲了敲她的房门,蔺幽文抬起头,却见夕鵩探头探脑站在房门口,支开了一条细缝,怯怯望着她。
“阿文……”他犹犹豫豫走到蔺幽文面前,两手摆在身前,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我有话想对你说……”
真是个经典的开场白,蔺幽文连忙站起身,看了一眼自己的桌椅,道:“说吧。”
夕鵩绞着自己的衣角,慢吞吞走到蔺幽文面前,深吸一口气,忽然飞快地道:“我不想在前面下船想和你再走一程路行不行?”
蔺幽文瞪着他的脸,勉强分清楚他在说什么,却仍是有些不解,道:“可以啊。但是你自己不是要去杀妖嘛,跟着我们混什么呀?”
夕鵩咬着自己唇上的血痂,眼帘低垂道:“我……听着你之前在树林里对我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我实在是不堪大用,关键时候起不到一点作用,所以想在你的身边再学学你。”
他呼吸粗重,两手微微轻颤,一下一下似乎打起了哆嗦,又轻声道:“我觉得阿文你打架十分厉害,我也想这样,以后也可以……”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经细如蚊声,蔺幽文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仿佛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蔺幽文有些不自在道:“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吧。你想跟就跟吧,只是我们到了师兄家里之后你就别跟着啦。”
夕鵩抬起头飞快看了蔺幽文一眼,道:“为什么啊?”
蔺幽文皱了皱脸道:“不为什么,主要我们是俞师兄的师弟妹,去找他家里人有道理,你又不太认识俞师兄,人家没道理招待你啊。这又不是胡家找我们帮忙,多一个人多一份见识也好。”
夕鵩慢吞吞点了点头,两手摆在身体两边,却还是贮立在蔺幽文房里没有走。
蔺幽文也没有赶他走,两个人一个呆站干瞪着,一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就这样楞了一会,忽然船后传来轻轻一声响,似乎是剐蹭到了什么东西,房间里霎时间桌椅乱摇,灯台就要掉下桌沿。
夕鵩晃似吓了一大跳,如梦初醒一样伸出手就往下兜,蔺幽文却赶在他之前猛地向前一抓,烛油还未甩开,就已稳稳拽住灯烛,一把按回了桌上。
谢栖露匆匆忙忙从她的房门口经过,冲着里面喊道:“师姐,好像碰到什么了!”
说完,她又急急匆匆走了。蔺幽文手指一弹,将灯烛推回桌子中间,看了看夕鵩道:“你不去看吗?”
夕鵩连忙用力点头,大声道:“去。”
蔺幽文跟着谢栖露的脚步声走上甲板,却见江水碧波无浪,黄昏将落霞染上了半边天际,船只并未受损,还稳稳当当行驶在江水上,只是船侧忽然笼罩过来一坨巨大阴影,在甲板上映下黑色线条。
“让道。”
冷冷喝声从头顶传来,蔺幽文抬头一看,只见一艘黑黑的大船向这边逼近过来,黑色的船帆配着黑色的笼纱,漫漫飞扬飘在高高船杆之上,就像是一团乌烟柔雾,遮盖住了黄橙落霞。
蔺幽文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谁家的船了。果然船上黑纱隐隐绰绰之间,似乎也站着一个黑衣人影,看着就像是要和船融为一体,眨眼间似乎就要消失一般。
这自然就是庄家的船,船上的人当然就是庄家那些一直穿着黑纱的侍从。
司空临带着老张老于也上了甲板,他看了一眼庄家船上几乎盖住整个船身的黑纱,不由得笑了出来,道:“师姐,他们是真的喜欢这些黑纱呀,是不是落雁山专产这种黑色染料,他们忙着四处推销?”
蔺幽文撇撇嘴道:“谁知道呀。”
“让道。”
庄家船上的声音再次传来,谢栖露担忧地看了一眼对面大船,对着蔺幽文悄悄道:“师姐他们怎么回事啊?这里水路可以说是整条江上最宽的一段了,我们两艘船并行都绰绰有余,他们在闹什么啊?”
蔺幽文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我来问。”
她和司空临飞快对视一眼,见后者同样对她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来,便点了点头,两只手背在身后,忽地掐起诀,身上电花一闪,脚便已擦过甲板上的细微水珠,猛地就向对面大船上窜去!
“唰—”
只见蔺幽文身边电珠疯狂搅动四周空气,带起一阵微风,忽地就将庄家船上黑纱吹出一个漏洞出来,她腰身向前一拧,便轻轻松松探了进去,鞋子往船边围栏上略略一擦,便稳稳落在甲板上,正面对向那个浑身包紧黑纱,没露出一点样貌来的侍从。
“失礼。”蔺幽文行了一个礼,“没想到是庄家的道友啊。”
黑纱侍从冷冷站在原地,藏住的眼睛似乎正在看着她,却没有一丝动作,也没有再次开口说话。
电珠已然散去,黑纱又已轻轻落下,将外边的昏暗的日光模糊成一片黑晕,落在这侍从的身上。蔺幽文眼里只见一片模糊,似乎这侍从身上的黑纱也已化为流水,与船上周边的笼纱浑为一体,变成了一片黑芒芒的雾海。
她再眨眨眼,黑纱陡然再被江风吹起,露出一小片飞霞投入,船上那抹流水般的雾海便又遽然消失,侍从还是那个侍从,身上穿着厚重的衣服,却没有刚才莫名涌出的那股古怪感了。
“随我来。”侍从忽然开了口,声音平波冷淡,转过身就向船舱走去,荡下的衣摆拖过甲板吸饱了水。
好一个拖把啊。蔺幽文不由笑了笑,却先撩开船边黑纱一角,冲着自己船上的几人比了个手势,便两手背在身后,满脸深沉严肃跟着大拖把侍从而去。
船舱内的光线却依旧昏淡,几柄烛台映射出暗红色的微光,顶上墙上钉着无数丝线,上面同样挂着大大小小黒色稠缎,左右交叠布置在头顶的高度,堪堪偏过蔺幽文的头发而起。
一张大床被置在船舱中央,周边点起了无数小小蜡烛,配着后边厚厚的绸缎,看起来仿佛就像是黑夜中的星星,看起来朦胧可爱。
蔺幽文往床上看去,果见庄白雪挺着那张标志骷髅脸,两只枯手摆在胸口,整个人就像没重量似的瘫躺在柔软洁白的床单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倒是已经不见,让这大船舱看上去倒没那么恐怖。
侍从把她带来后,向后一退,甩着层层厚衣,就已消失在重重帏幕之间,仿佛被吞进去了似的,只余暗光下一片影影绰绰。
这里安安静静,好似只剩下她和庄白雪两个人似的。
“庄道友。”蔺幽文随意拱了拱手道。
庄白雪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紧紧闭着眼睛,好似陷入了深层睡眠之中,对蔺幽文的到来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还未醒。”一个声音忽然缓缓道。
蔺幽文抬头四望,却一个人都没窥见。这声音似乎不远,听起来很清晰,就从她眼前传来,她又看了看床上,却还是什么动静都没看到。
“别看了。我不在这里。”这个声音又慢慢道。
蔺幽文心觉诧异,却不由得就笑了出来,道:“那你在哪里?”
“当然是在我自己的家里。”
话音未落,她就看到庄白雪的脸忽然开始扭曲起来,五官不断往中间挤去,就像是一张纸,被人从中间捏起揉住了一样。
那个声音继续慢条斯理道:“看到了吗?”
蔺幽文点点头道:“看到庄道友的脸扭曲了。”
声音平淡道:“我干的。”
庄白雪扭起来的嘴忽然动了两下,配合着这声音说话的节奏,就仿佛是庄白雪在说话一样。
“我干的,呵呵。”声音笑起来还是这么干瘪,仿佛不带着什么感情,却又让人感觉她是真的高兴。
“你厉害。”蔺幽文也配合着道。
声音却突然一顿,又道:“呵呵,你看到我这样整他,是不是很高兴?”
蔺幽文道:“是。”
声音继续道:”那说明你是个正常人。唉,家中长辈还想叫人刁难刁难你,既然这样,你走吧。我会叫那些侍从别再为难你们的。“
庄白雪的脸突然又恢复正常,神秘声音的主人似乎也懒得继续折腾他,他又变回了一开始的样子,整个身子甚至就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蔺幽文稀奇道:“你说话这么有效?”
声音慢吞吞道:“就是这么有效,他是我的弟弟,我是他的姐姐,我说话没效果,那还有谁说话有效果?”
蔺幽文眼珠转了转,道:“可是我刚过来,那些侍从也没有为难我啊。难道这此不是家中看我不顺眼的长辈,而是你叫我过来的?”
声音沉默了一会,几道黑影却忽然从黑纱间恍惚流过,弯弯绕绕逐渐形成了个人模样,却正是之前那个下属。只见他慢慢甩着厚重层叠的衣摆,从帏幕中挣脱而出,走到了蔺幽文身边,恭身摆出手势,示意她向外走。
蔺幽文礼貌地笑了笑,对着空气道:“阁下不想说,我便依言,这就告辞了。”
说着她就转过身,一点迟疑也没有,顺着来时方向就往回走。
声音却又忽然响起:“你就不好奇吗?”
蔺幽文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强形压下脾气,好声好气道:“好奇什么?”
“好奇我怎么和你说的话。”
一阵闪光流过,似星光绞成丝,穿插在飘飘黑纱间,蔺幽文回头一看,只见围着床的那些小蜡烛火苗忽然就变成了白色,流溢向外浮动上半空。
只见蜡烛光揉捻成丝,向上横飞乱舞,带着黑纱一阵阵向外散动,好似一阵风,把黑纱聚拢又吹开,突然变成了个人脸形状;光丝又上下分裂,组成了个五官样子;
光丝微微向上一提,嘴巴瞬间变成了个微笑模样,吹带得黑纱也提拉向上,仿佛就像是脸上肌肉一般,诡异地冲着蔺幽文笑。
只见丝线大嘴微微咧开,声音忽地就似从这些光丝里发出来似的,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不过不管你好不好奇,我都准备直接告诉你,我的声音是从这些烛火里传出来的,烛光散散飘动在空中,所以你察觉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蔺幽文黑眼珠上也映射出光丝流彩,她眨眨眼,佩服道:“厉害。”
光丝摆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声音平平,道:“谢谢你。因为你夸奖了我,所以我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你。”
蔺幽文点点头道:“敢向阁下请教。”
光丝慢慢道:“我要告诉你,前面就是我们落雁山,你们不管去哪里,都应该会在那里下船买些补给。如果你去了那里,欢迎你来我们家找我玩。不过这仍旧不是我想和你说的消息,我只是和你太投缘,所以忍不住先邀请你了。”
蔺幽文看看庄白雪明晦不定的脸,又看看灵动闪亮的烛光丝,想了想,眼波闪动道:“如果有空的话,一定会过来打搅的。”
光丝又道:“好。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在家里,如果家门口有人拦你,请你报我的名字,我叫庄越裳。”
蔺幽文点点头道:“我叫蔺幽文。”
光丝嘴巴向上高高咧起,两眼弯弯,似是很高兴,声音却还是没什么大情绪波动:“你好。我在家里没什么朋友,所以如果你来看我,我还是很高兴的。不过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为什么会不受欢迎,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稍微爱说些废话,所以他们遇上我都会不耐烦。”
蔺幽文道:“我第一次遇上你,所以还没对你说话感觉不耐烦。”
光丝嘴巴立即向下撇去,两眼垂下:“那我还是尽量少说些废话吧。”
“好。”
“我其实叫住你,只为一句话的事,你千万别生气,如果你听了我的消息,一定会立即原谅我的,”光丝露出紧张表情,“其实我只是想说,这里的江水里有坏东西来了!不只是沈曲豢养的那些坏鱼,还有其他的,爱杀人的,吃人的,吃妖兽的。风言已经传到了我们家中山下,流语已经漫布到了整条江水岸上。你的船已经被盯上了!”
“盯着你们的东西很狡猾,没有好的机会,所以一直遥遥跟着。我实在看不过去,所以叫下属拦住你们。”
“所以我叫住你只是想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不会也觉得我废话太多了吧?”光丝小心翼翼道。
蔺幽文摇摇头,眼波流转道:“这倒不会,因为你的这个烛火传音看起来实在是厉害,我已经看呆了。完全不会感到你废话多。”
…………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庄越裳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叫住他们,提醒他们江水里有危险,但她总归是在释放善意,洛山和庄家关系也不差,所以蔺幽文回去把话说清楚后,谢栖露和司空临都一致认为到了落雁山去庄家拐一趟,看看她到底还有什么事。
谢栖露叹着气道:“还好俞师兄情况并不紧急,我看他面色竟然一天比一天红润,实在是搞不懂。”
蔺幽文单手撑着头,闻言也略微点了点,道:“是啊。不过既然说江水里有危险,那咱们是不是该守夜轮班安排起来了啊?”
司空临眼神闪亮,笑容柔和,道:“确实呀。那我今天晚上吧,怎么说?”
蔺幽文撇撇嘴道:“我今天晚上,我晚上本来就不太睡得着觉,你们两个好好补补,明天我熬夜后再睡,睡得也香一些。”
夕鵩一个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舱室一角,悄悄窥着他们几人的身影,闷着一张脸,两眼空虚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老张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响亮,几乎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别只有三位道友来啊,我和老于也可以轮班,好歹让我们出出力嘛!”
自从他身体经脉被蔺幽文彻底灌了一次后,里面的妖气已经荡然无存,声音一天比一天洪亮,人也似是报复性地活跃起来,整天红光满面,兴致高昂。
蔺幽文看着他朝气蓬勃的样子,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咚”一声响,夕鵩突然间踹开凳子,身子笔挺挺站起,脸色僵硬,张开嘴似乎就要说话:
“救命啊,来人救救我,前面船上的人,救救我——”
“谁在说话?”
在场所有的人一楞,这尖细不似人的声音显然不是夕鵩发出来的。夕鵩脸色一沉,刚想再开口,却听外面这声音继续盖过他的声音,音调高昂似尖叫:“救救,不要见死不救我!”
司空临道:“后面,后面有人游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