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空山新雨(3)
民国十五年冬,大雪终停。
易公馆别墅门口的雪没有被清扫,多好的一块厚雪地,正是堆雪人最好的场所。
戴着小红帽的女娃娃,站在雪地里,满地的积雪正好卡在她的膝盖下面。
她陷在里面走不动了,站在那里喊“妈妈”。
可是妈妈很忙,她忙着堆雪人,嘴里还不时教女娃娃怎么堆:“这里放鼻子……这里放嘴巴……”
她以为自己在教人,殊不知她的学生困在后面一米远的距离,根本没听到。
女娃娃沮丧,回头求助一直看她对着她微笑的丁爷爷。
丁爷爷走过来,像拔萝卜一样将女娃娃提起来,一下子扎进锦徽旁边的雪地里。
锦徽还蹲在地上团雪人的头,回头一看女娃娃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她顿时骄傲起来:“我们平安真厉害,这么快就走过来了。”
她的平安耷拉一张不开心的脸,看向檐下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不远处的屋檐下,两个男人坐在茶桌两侧。
交叠双腿坐在摇椅里的男人,目光一直放在雪地里一大一小身上,嘴角一直微扬,眼镜后面的眼睛含着旁人很少见的柔情。
他戴着绿宝石戒指的手里有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是有人塞给他的,让他好好帮着保存。
另一个男人也穿着长衫,因为天冷路远,他还戴着一个毛绒绒的棉帽,看神情对对面的男人很是恭敬。
“大小姐养的是不是过于皮实了?呵呵呵。”戴棉帽的男人正是房飞扬。
他从弘城过来聊聊现在打仗的事。
易舷的嘴角更加扬起:“平安像我。”
“尤其是性子。”易舷说的时候透露出骄傲让房飞扬很无语。
两年了,炫耀女儿的心可以收一收了。
锦徽认真地堆雪人,瞧见平安蹲下来,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两根胡萝卜问她:“平安,我们用哪根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
平安托腮,随手一指左边的。
锦徽有点可惜,问她:“右边的好不好?”
右边的够长。
平安摇头,她就要左边的,目光坚定。
锦徽晃着她的衣袖,向平安请求道:“右边的嘛,好不好?”
易舷由衷笑出声。明明是长相如此相似的母女,性情却如此天差地别。每次看她们一来一回认真讨论的样子,简直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房飞扬也瞧见这一幕,呵呵笑说:“大小姐果然像您的性子。”
冷酷起来真无情。
易舷是没想到房飞扬是这样的心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们估计南北军什么时候能打到江东地区?”
“再有半年吧。”
“时间有点长。”
“只短不多。”
易舷点头:“覃军怎么应对?”
房飞扬叹气:“难打。”
易舷不置可否:“能在夹击中撑下两年,秦煜已经尽力了。”
“秦帅已经做得很好了。”房飞扬佩服的军事将领不多,秦煜算一个。
以独木之姿维系江东平稳,年轻的秦帅已经超出所有人意料。
房飞扬说:“我准备效仿南边与南北军合作。”
易舷挑眉笑说:“不做弘城之主了?”
“易先生啊,你应该是懂我的。我当年在云南求学,最大的期望是上战场,寻思着别浪费一身才学和血性。统领一个帮派也好,做弘城的主人也好,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前半生跌跌撞撞过后留不下姓名。你常说,历史是洪流,大浪淘沙。人生在世,好汉一条,我要做的就是留下姓名而已。”
“去南北军做一方司令也能留姓名。”
房飞扬闻言哈哈大笑,他就知道纵然万人不解,易允谋也懂他。
“可是……”易舷看向雪地里围着堆好的雪人转圈圈的母女二人,心中平静的美好又平静的理智,“我不会帮你劝说秦煜投降。”
房飞扬强调:“不是投降,是为了几十万人妥协。”
“这是战场,地位是打出来的,实力是谈判的筹码,能做集团军总司令何须做一方司令。”
房飞扬被易舷的话点开灵感:“易先生有什么建议?”
“你继续追随秦煜。他的覃军有能打的将领,东北有矿产,背后有徽儿的军工厂,他的筹码不比黎军的差。他应该也会很需要你……”易舷转动着手里的苹果,淡淡地说,“你的身后有南北军都羡慕的军费。”
房飞扬的身后是易舷,易舷的手里有整条沪城的经济命脉。
两年前,易舷不仅迫使庄天贺离开,三个月之后他也送走了露西娜。
加勒机械厂被沪中机械厂吞掉了一大半,宏鑫公司踢走了新城公司独享四号码头。短短两年轮船公司扩建,开发新的内陆运输航线,通过政府操作成功收纳多家小型纺织工坊进一步扩张纺织厂,宏鑫百货吞并了外资百货商店,与弘城接轨的运输路线也被宏鑫掌控。
易舷用两年的时间将宏鑫公司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一年多的容忍终于换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宏鑫才是一家独大。
不是只有拿枪的人才能做主人,拿钱的人也是。
“爸爸。”平安张开双臂向屋檐下跑过来。
女娃娃的声音脆脆的,好听的悦耳。
易舷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里的红苹果逗她,就是不给她。
房飞扬有了易舷的话,心底的所有阴霾一扫而空。或许一开始他们之间还讲究互惠互利的原则,这么多年的风雨走过,如今的他们之间,情义早就高过利益。
乱世之中,真心袒露的朋友实在太少,他们早已经是莫逆之交。
“平安,问房伯伯好了吗?”锦徽这会有点严母的模样,教女儿懂礼貌。
房飞扬不用锦徽这么正式,平安已经从父亲的腿上跳下来,学着母亲教给自己的姿势,躬身问房飞扬好。房飞扬可受不了这礼,摸着身上空荡荡的口袋,呵呵笑说:“房伯伯可没拿红包呀。”
这句打趣可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逗乐了。
易舷把手里的红苹果交给它的原主人,低头对她说:“保证不是凉的。”
红苹果一直在他的手心里,怎么会凉。
锦徽收好,准备一会儿和平安分着吃。
大门外有车停下,易公馆来了新客人,房飞扬不做打扰先行离开。丁叔送客,迎回了叶枝。
平安看到是叶枝,挥动小手跑过去,急得锦徽在后面拍大腿:“易平安,你不能碰你叶姨母。”
可不是不能碰,叶枝大着肚子呢,要是撞到了怎么办!
叶枝不怕呀,大着肚子也敢直接拎起跑来的平安,直接将她抱在怀里。
“快让我抱抱。”叶枝与平安贴脸,“可想死我了。”
“姨母。”平安见到叶枝就亲昵,搂着脖子不放手。
锦徽走过来瞧见平安这副亲昵劲儿,可怕她撞到叶枝圆鼓鼓的肚子,赶紧把平安抱下来,直接放在身后走过来的易舷怀里。
“不是说不来的嘛,怎么还来了?”锦徽扶着叶枝,小心地往前走。
叶枝不好意思地说:“我馋厨娘的手艺了,只能求小姐赏口饭喽。”
“说什么呢!易公馆就是你娘家啊,说什么求不求的。再说,你现在是李太太了,这么说话可是不中听的。”锦徽有意去捏叶枝的胳膊,奈何现在不能捏。
叶枝自知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
李彦跟在后面,手里拎了不少礼物,都是锦徽和平安爱吃的零食。
易舷冲他笑了笑,抱着平安跟了上去。
说起叶枝和李彦的婚事可谓是闪电般的速度。
按照现在说法是,他们日久生情的自由恋爱,在同样的革命目标下建立的革命友情。相互理解、陪伴,走到最后完全是水到渠成。
但是按照锦徽的看法则是,这里面更多的其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因为李家父母逼婚呀。
李彦不指望继承家业了,趁着李家二老还身体康健,赶紧给他们生个孙子孙女从小培养继承人啊。
李家就李彦这么一个儿子,李家父母最操心的就是李彦的婚姻大事,可是李彦一颗脑袋是科研,满心心事是机械厂,哪有时间去管别的。所以,当李家父母知道李彦和叶枝手牵手一起上下班之后,直接杀到易公馆提婚事。
那时候的锦徽刚生完平安不久,怀疑自己因为生孩子耳朵出了问题,再三确认李家二老是不是急糊涂了。可是钟明豪给了她致命一击:“他俩早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吗?”
锦徽怎么会知道?
她那时怀着平安,天天幻想和平安的新生活,别说叶枝了,连易舷在她的脑子里都被短暂排除过。
于是在整个坐月子期间,锦徽天天拉着叶枝问她的感情生活,还要给李彦通电话问他的想法。知道这两个大忙人,一个忙着生产一个忙着运货,没时间聊风花雪月,让他们随便定吧。所以不能上班帮忙的心虚老板锦徽,就拉着易舷开始研究黄历挑日子。
他们的婚礼是在两人难得抽出的时间里匆忙举行完了。
婚礼当天,王新筠和秦煜都到了沪城,可把沪城不少人都吓坏了。
按照王新筠的说法,长辈压阵,势在必得。
按照秦煜的说法,他得让李家人知道知道叶枝娘家人的实力。
得,都是撑场子的。
锦徽问过易舷,她要怎么做,既能给叶枝撑场子又能给李家点面子。
李彦毕竟是她的工程师,李家又与她同处沪城商会,面子肯定是要照顾到的。
易舷就让刚出月子的她好好坐着,剩下的他来处理。
结果那一天,人家小两口以为会是差不多简单的婚礼上,汇集了覃军、沪城商会和政要组成的强大嘉宾席。
一天的婚礼比人家三天的还轰动。
婚是闪婚的,孩子也是迅速准备要的。
易舷曾经神情恹恹的表示,他和锦徽要是这般努力,孩子都有三四个了。
锦徽终于认识到叶枝的麻利和李彦的直性子结合后的恐怖,为了不耽误事业,他们的速度是真快呀。
转眼,叶枝下个月就要临盆了。
“我算了日子,是年初七。”锦徽兴致勃勃地说。
她和叶枝在外面散步,顺便消食。
叶枝说:“我想回覃城生。”
锦徽问:“为什么?”
叶枝笑了一下说:“我是夫人捡回去的。我以前对夫人说过,我一定要让夫人看到我结婚生子,我好好孝顺她。结婚她看到了,就差看到生子了。”
锦徽有些动容,鼻子酸了酸:“要打仗了,覃城现在不安全。”
“李彦说,这仗兴许会打到明年,不耽误的。”
“李彦同意了?”
“嗯。”
“李彦父母呢?”
“他们让产婆随我去。”
李家父母是真心喜欢叶枝,明明知道覃城不是很安全,但是为了叶枝的心意,为不让叶枝留遗憾,他们还是决定铤而走险支持她。
锦徽想起自己要生平安之前,她也是想回覃城的。
平安在肚子里很乖,没让她吃到一点怀孕的痛苦。可是临盆前的最后一次检查,锦徽的身子出了点小问题,心跳异于常人的快。为了母女平安,锦徽早早住进医院,没能回去。
她生完平安从产房推出来,恍惚之间听到王新筠在走廊里的哭声,她已经判断不出来这哭声是激动还是高兴。总之她知道,姨母不顾外界阻挠前来,是来给她做后盾的。
她想,叶枝也需要后盾吧。
这是娘家人才能给的,王新筠始终是她们的灵魂支撑。
年初七,叶枝在覃城督军府诞了一个很健康的宝宝。
是男孩。
王新筠是第一个抱到孩子的人,现场取小名,就叫初七。
那时秦煜也参加取名活动了,被电话那边的锦徽一票否决。
去他的弹匣子,什么破名字。
过完年十五,叶枝和李彦回到沪城。
南北军打过来了,比预想的要快。
叶枝要带王新筠一起回去,王新筠不去。
她要守着督军府,这是她和秦霹雳的家。这个家里刚刚诞下一个新生命,她要对得起这份督军府的生机。
坐月子不能哭,王新筠让叶枝把眼泪憋回去。
督军府的女人不能哭,这是纪律。
王新筠穿上一身艳丽的旗袍端坐在客厅里的罗汉椅上,这是秦霹雳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服,是他喜欢的明艳之色。
大门大开,迎接到了三月江东震动。
王家二小姐是王家最后的体面,秦夫人是秦家最坚实的支撑。
她的丈夫死了,儿子正在送死,她可要好好坐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尽自己最后的力量。
三月,南北军占领沪城,江东三城跟着就此休战。
秦煜的手里握着最年轻的军队,他本身就是最大的谈判砝码。
没人会拒绝收服一位能打仗、敢打仗、战败也不隐藏雄心壮志的年轻主帅。从此覃军大帅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南北军第五集团军总司令。
他的任务是,继续向北推进,直击黎军。
接下来是充满昏暗和死亡的四月。
沪城还没有从被占领的恐慌中缓解出来,迎接它的就是腥风血雨。
南北决裂是死亡堆积的噩梦。
锦徽在上个月迎接到了新的希望。
这个月,她要亲手送走她的朋友。
谷萍,生于平凡,死于壮志。
她微笑看淡生死,只望革命成功,人民之声响彻定会整个寰宇。
这是她对自己生命的最终注解。
但她说,她会做厉鬼,继续撕咬,继续抗争。
她没有放弃这个残破的国家,她奋斗到了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