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睡得并不安稳,她偷偷哭过,眼角的湿润并未完全褪去。
她紧紧攥着易舷的衣袖,将他视为最安全的避风港。
易舷半躺着安抚她入眠,他的眸昏暗而低沉,眼底的怒意挥散不去。
锦徽梦呓,喃喃出易舷的名字。
易舷轻吻她的发顶,轻声告诉她:“我在呢。”
他在呢,锦徽不要害怕。
-----------------
夜里有狂风,天将破晓。
金先生被狠狠地揍了一拳,退至墙根处,迎面又是一拳。
刚刚还是温柔哄睡锦徽的人,双手揪住金先生的衣领,恶狠狠道:“爱新觉罗载凡!”
易舷咬牙切齿:“我真想杀了你!”
易舷止不住的戾气让金先生发笑。他嘲笑自己无法正视自己真实的身份,也欣慰有人为他的小徽儿出头。
金先生笑够了,一双眸子忽明忽暗,有气无力地说:“你可以杀了我,但不是现在。”
“徽儿是你的妹妹,你下手够狠的呀。”
易舷调查了锦徽货运麻袋中的少量药品,他买通了新城公司在四号码头的亡命徒工头,从工头的口中知道是金先生贿赂的他,特意放了少量药品放在锦徽的货物里。
金先生一开始就知道锦徽会拿自己做饵拖延时间,为了让这个饵更有效,他动了手脚。
金先生敢这么做,是因为他相信易舷不会让她有事,但是他并不知道锦徽有了身孕。事后他害怕的不得了,骂过自己无数遍是个混蛋,也恨不得杀了自己。
“我对不起她。”
无论是当年的不辞而别还是现在的利用,载凡对不起锦徽的实在太多太多。
在他心里,他的革命他的大义,永远凌驾于一切之上。
现在易舷只要用力,不会反抗的载凡必定会死在他手上。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让锦徽讨厌自己,更不能让锦徽绝望。
载凡是她唯一的血脉亲人,一旦失去,她必然崩溃。
易舷松开金先生,金先生顺着墙滑到地上。砖路冰冷,从里到外让金先生打了寒颤。
“徽儿心甘情愿被你利用,她为了你可以放弃一切!”易舷红着眼睛,心疼锦徽到极点。
“想让徽儿安全,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易舷的话中充满威胁的意味。
金先生愧对锦徽,但他更清楚局势是什么。他说:“我不能走。”
“上南会我必会铲除!”
金先生看满脸阴霾的易舷,想到自己的上级说过的话,沪城的易会长才是最恐怖的人。
他经常笑,经常以退为进,很多人都忘了易舷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坐上沪城商会会长位置的。
宏鑫公司不过是他的基础,真正让他敢大展拳脚的还是红叶帮。
对外做着买卖消息的红叶帮,背地里全是要人性命的买卖。
金先生阻止他:“上南会的水很深。”
“水深才需要被铲除。”易舷意味深长地说,“铲除上南会不也是你所愿?”
终究会被查到的,不仅是金先生的身份,还有他的立场。
金先生没想到自己还是暴露在易舷面前,他已经尽量不与易舷接触,可他忍不住去关心锦徽。
她也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啊。
“现在不行。”金先生还在阻止易舷。
易舷冷笑道:“理由。”
“上南会庞大,除了沪城还有其他地方,铲除不干净,它会反扑到你身上。”
“无所谓。”易舷从不怕报复反扑。
“让它再坚持一些日子。”
“多久。”
“三年。”
“时间太长了。”
“我会给你一个留住上南会的理由。”
“说。”
“上南会的舆论影响很大,你想要露西娜下台,需要邹正川。”
-----------------
锦徽收到一份小礼物。
是易舷送的。
有拨浪鼓、竹蜻蜓、小风铃,还有许多没见过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小东西。
或许是肚子里有了孩子,锦徽现在特别理解罗尔太太的心理,关心她的孩子比关心她还要高兴。
易舷在哄她,她知道。
锦徽好喜欢易舷,亲了他的脸颊,蹭他的肩膀说了好多遍“我好喜欢你”。轮到易舷被哄的合不拢嘴,低头吻住她的唇。
唇舌纠缠。
锦徽的身子现在有些敏感,总是贪婪易舷身上的味道。
易舷照顾她的身体,每晚的晚安吻都是浅尝辄止。锦徽有点不乐意,总是向他嘟囔,所以易舷每晚不给她读书了,哄她睡觉才是头等大事。
可是今晚,易舷不能在家陪锦徽。
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做,事情终于等到水到渠成,有些人可以不用存在在这座城市了。
沪城罢市,首当其冲的是日本商会。
日本商会管理几家日资企业要仰仗很多沪城的资源,沪城经济运转一旦停歇,这几家企业必受重创。
他们本来一直等着日本修建的铁路横穿沪城,可是一直等不到日本那边的动静。沪城的主要航运还在宏鑫轮船公司手里握着,唯一通往内陆河运的四号码头,还有一半在宏鑫手中。
弘城那边的铁路与沪城接轨,好巧不巧,弘城的铁路属于自主经营,若非要沾亲带故,弘城还属于覃军旗下。
河运、铁路皆被控制,日资企业的成本不断上升,眼看就要被迫停产,日本商会才是一个头两个大。
日本商会求助日本公使馆,公使馆这边其实很好解决。
死的是日本商会的副会长,日方才是第一受害人。现在凶手死了,日方虽然不会接受易舷当众道歉的提议,但是他可以让几分利给沪城商会,两边一合作,矛盾就会缓解。
可是进程就卡在德方。
不知道露西娜在搞什么东西,好像非要和沪城商会对着干一样。
佟云争给出的意见是继续和沪城商会耗着,他要等德方先低头。
他的目标不是纠纷,也不是罢市。他在等,他在等沪城商会和德方鹬蚌相争,他要渔翁得利。
巧的是,锦徽也在等。
就算是一口吞不下加勒机械厂,她也要啃下半个。
这一次,她与佟云争的目标一致。既然一致就有合作的理由,既然可以合作,就可以踢另一个人出局了。
易舷在外面掌控局势,锦徽在家里与钟明豪开着电话会议。
锦徽再次向发通银行贷款,这次不打价格战,她要真金白银的利润。
现在不是简单的经济纠纷,这是本土和外资的博弈,更是本国和帝国的斡旋。
沪城作为全国爱国实业家最多的城市,它有资本、有能力、有手段去正面硬刚强权强压。
罢市不仅罢生产,还要罢经营,很快沪城陷入巨大的经营危机。
这次最先反抗的不是学生和工人,是信仰。
是来自上南会的信仰。
“乱政之下人民苦矣,外有攘乱内有不平。求生者需自立、自强、自信,不生者可怜、可恨、可悲。”
上南会的口号一直注重后半句,执着于个人追求和个人觉醒。
但是别忘了,口号的前半句是对这个时代的批判。
外有攘乱。
谁在乱沪城的经济体系?
是帝国公使馆,是资本政治。
在沪的外资企业受到重创,其他各国公使馆将矛盾点向德意志公使馆转移。德方企业摇摇欲坠,沪中机械厂和三江机械厂一个不开工,一个开不了工,此时此刻正在疯狂分割加勒机械厂的蛋糕。
消息很快传到了德意志,远在英国的罗尔最先给易舷通了电话,按照他的推测德方很快就会有动作。
果然,在罗尔电话打来的第二天,德方对德国公使馆发出指令。
道歉是不可能的,这是帝国尊严,绝不妥协。
但是他们可以牺牲。
牺牲谁呢?
必然是露西娜的学生,庄天贺。
庄天贺,财务部请来的顾问,美籍华人,经济方针却倾向德意志。
祁南为了尽快结束这场纷争,给南边争取更多的企业支持,顺势而下将庄天贺推到最前面。
日本商会执着解决眼前的难题,赞成德方的意见。
爱国实业家最讨厌吃里扒外的中国人,他们接受这一决定。
庄天贺成了替罪羊。
代替德方对沪城商会道歉。
记者见面会上,他言词真切,鞠躬道歉。
他很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反抗的声音。
他早就预见了今天的结果,在他说他和董长青都离不开沪城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成为露西娜稳定棋局的棋子。
露西娜是一个因材施教的好老师,但她也是冷酷无情的投机者。
金融市场不讲人情,利益是永恒的目标。
庄天贺面对记者的提问时,抽出一条神经在想。当年易舷放弃醉生梦死,重回学校为每一个他曾经欺负过的同学鞠躬道歉时,会是什么心情?
会是他本性里的不甘和屈辱。
还是如现在的他一样,心如死灰,无欲无求,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可是这一切就能结束吗?
易舷是不会放过机会的。
沪城容不下他了,想必整个中国商界也容不下他了。
德意志呢?美利坚呢?
在全球战争经济体系中,能容得下做出重大失误判断的他吗?
庄天贺即将前往日本。
临走时,他到慧文医院为自己的太太拿最后一副药。
他没有选择杭瑾,也没有选择查宁医学院。
他选择了中医,杭瑾帮他联系的一位老资历中医,由她将药转交给他。
医者救人,杭瑾始终坚守自己的原则。
什么罢市,什么闹事,什么帝国主义,什么本土经济。
她是医生,她的关注点永远在人身上。
庄天贺谢谢杭瑾的帮忙,杭瑾没用他的感谢,只是在末了问庄天贺,为什么还要选择信任她。
要知道,她是医生,她若是想在药中做手脚简直轻而易举。
庄天贺没有说理由,只是告诉杭瑾:“他姓庄,北平南巷的庄。”
杭瑾愣了一下,笑着挥手告别:“一路顺风。”
北平南巷的庄,北平南巷的杭。
杭瑾觉得自己有必要告诉易舸,自己那个从小指腹为婚的对象比他会爱人,纵然那小子自愿陷入死缠烂打的爱情里。
锦徽在易舷的陪同下到医院检查,偶遇庄天贺。
她看向易舷,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应该聊一聊,于是捏了捏易舷的手指,自己先到杭瑾那里等他。
易舷目送锦徽走进医院身影消失才看向庄天贺,庄天贺手里提着中药包,与他一身的西装革履实在不相配。
庄天贺烟瘾曾经很大,为了董长青硬把烟给戒了。
这事易舷知道,所以,他故意点燃一根烟放在嘴里。
庄天贺合理怀疑易舷是故意的。
医院花园里早就干枯一片,今年沪城的秋天格外萧瑟。
说起来,易舷与庄天贺从未好好聊过。
刚开始装作不认识,到中间相看两厌,到最后短兵相接。
一场关于自尊的战役从德意志打到美利坚再到沪城,双方都有赢有输,赢得不光彩,输得不服气。都在逼对方先投降,但谁也不会向谁低头。
庄天贺的道歉是对沪城商界的,不是易舷。
易舷打击的不仅是庄天贺,还有露西娜。
当年没有露西娜的操作,即便董长青将易舷的资本送到庄天贺手上,庄天贺都找不到机会将资本转换为他的资产进行经营。
他最崇拜的老师,最知道怎么让他无计可施。
恨吗?
易舷不恨,他自认有眼无珠,是他自己不行。
家中变故让他建立帮派,他们的背叛是切肤之痛的学费,让他学会心狠手辣。
易舷什么时候恨的他们?
因为他们动了锦徽的底线。
沪中机械厂是她的心肝。
她是他的心肝。
“日本也有我的人。”
瞧瞧易会长,一开口就是威胁。
“我知道。”庄天贺挺自信,“远山十郎。”
“他可是恨佟云争入骨。”
别人不知道庄天贺为什么选择去日本,易舷可太清楚了。
他从未低估过董长音,她处处会给自己留余地。与佟云争达成共识,就是在给庄天贺准备后路。
她不是信不过庄天贺的能力,她是看得懂时局,她知道有权无势的他们稍有不慎就是被宰割的份。
背叛过别人的人,最担心被别人背叛。
佟云争看向医院门口黑色的汽车,他不知道坐在车里的人现在如何看这边,但有些话,他需要说。
“那天谢谢你。”
刚回沪城,庄太太遭遇车祸,是易舷最后交的医药费。
易舷挑眉:“是我太太可怜她。”
锦徽向来善良,即便是讨厌庄太太,她也希望庄太太可以平安健康。
女人最了解女人的伤痛。
她理解庄太太的孤立无援。
就好比,她需要一段婚姻改变她当时遇到的困境。庄太太也需要一段婚姻去争取往后的自由。
只是,锦徽比较幸运。
庄天贺笑了,就当他白说。
“我并没有告诉她。”他说。
易舷吸了最后口烟:“随便。”
“告诉你个好消息。”易舷突然露出炫耀的笑容。
这个笑容庄天贺熟悉,很久以前恢复学业的易舷得到全A成绩时就是这么笑的。
他说,那是他的荣耀。
“我要当父亲了。”
庄天贺:“……”
他就不该洗耳恭听。
回到车上,庄天贺不小心坐在庄太太洁白的裙子上。
他皱了皱眉说道:“这个季节不能再穿裙子了。”
庄太太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嗯了一声。
庄天贺犹豫了一下,看着她说:“易太太,有孕了。”
庄太太没吭声,她知道。
看到锦徽的身体形态,与她怀孕的时候很像。
“你……要去恭喜吗?”
“走吧。”庄太太平静地说。
这天秋高气爽,这天万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