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里牌,我卫茅哥哥故意拖拉着脚步,不肯走了。我二爷爷问:“卫茅,你那小脑袋瓜子里,在胡思乱想什么?”
卫茅说:“二爷爷,我那爷老子,连我的亲娘,都敢开枪射杀,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怕他,我哪天惹得他发毛火子脾气,把我也杀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二爷爷说:“古人说过,虎毒不食子。你爷老子辛夷,虽然心肠坏,但他不会杀你的。”
卫茅说:“二爷爷,你怎么晓得,他不会杀死我?”
“他如果还有半点人性的话,他就不会杀你的。”
“二爷爷,我爷老子,他还有半点人性吗?”
“……”我二爷爷说:“卫茅,如果你爷老子对你不好的话,你记住,添章屋场,是你永远的家,你随时可以跑回来的。”
永丰的老街,大都叫猪肠子街,弯弯曲曲不说,从西到东,不过两百多米长。永丰街上的警察所,就设在正街上一栋吊脚楼里。
我二爷爷牵着我卫茅哥哥,走到小四合院里。一个警察过来问:“老头子,你来干什么?”
春节过后这几天,气温突然升到二十度。三五个警察,手中拿着鞭子,或者山茶树棒棒,围着打一个偷牛的贼。
偷牛贼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双手吊在院子里的腊树上。口里喊着:
“别打了,别打了。还要打的话,我要死了。”
可惜,没人理睬他的话。警察们像逗着牵着绳子的猴子一样,嘻嘻哈哈,不时送上几棒子。
我二爷爷说:“我来找辛夷。”
“你是辛夷什么人?”
“我是辛夷的叔叔。这个小孩子,是辛夷的儿子,卫茅。”
“我以为,你是那个偷牛贼的亲属,来送赎金来了呢。”一个警察走到我二爷爷身边,手中的山茶树棒棒,差点朝我二爷爷砸过来:“辛夷哎,辛夷所长,你老家来人了!”
辛夷住在二楼上,手中端着一个小杯子,醉着瞄了我二爷爷一眼,说:“那个偷牛贼,他家里的人,还没拿赎金来赎人吗?”
“没有。”
“莫打了,把他关起来。”辛夷走下楼,对我二爷爷说:“二叔,你来永丰干什么?”
“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二爷爷说:“你儿子卫茅,我们养不起了,我把他送过来。”
“儿子!卫茅伢子!你老远到永丰街上来,见了老子,不晓得喊人吗?”
卫茅说:“爷老子,你过得好威风呢。”
辛夷说:“我儿子卫茅,好聪明呢!儿子,上楼来,到爷老子的房子里坐。”
卫茅说:“爷老子!做人呢,要晓得知恩图报。如果没有二爷爷收留我,你儿子卫茅,早就饿死了,冻死了!”
辛夷说:“饭甑隔木皮,人心隔肚皮。儿子,你还不晓得,你那个大爷爷枳壳,还有那个剪秋,都是一些什么样人物?”
“爷老子,难怪有人说你,是一条喂不熟的狗呢。你不感谢二爷爷,还拿一些杂七杂八的话,讽刺人家,你还有半点人性吗?”
“你这个鬼崽子!老子打死你!”
“来打吧!来打吧!我的娘老子茵陈,不是被你打死了?大不了,我和我二爷爷回西阳塅里去,跟三叔决明,无患叔叔,去当叫花子。”
辛夷从裤袋子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从空中撒下来,说:“二外婆,我晓得你是个老实人,你走吧,我辛夷不为难你。”
卫茅将钞票拾起,塞在我二爷爷手里,说:“二爷爷,你大人有大量,莫跟着我爷老子计较。”
我二爷爷说:“卫茅,你还小,来日方长,你要记得,活在世上,善有善报。”
偷牛的贼,是龙城县东山那边的人。到了初十日上午,龙城县警察局派警察过来提人,哪晓得,偷牛贼,早已经死了。
辛夷说:“喊几个小老百姓,把那个赤匪,白布子一捆,抬到寒婆坳上,快点埋掉。”
龙城县警察局的人说:“辛夷所长,事情恐怕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简单。这个偷牛的贼,他的什么亲戚,是省政府什么大官的亲戚呢。”
辛夷说:“什么大官?他叫什么名字?”
来人说:“那个当官的,叫什么付四牛皮,是省民政厅一个处长。”
“我哪管他是什么付四牛皮,付五牛皮?牛逼哄哄的人,都是狗仗人势的土豪劣绅。”辛夷说:“我们打死的这个人,根本不是偷牛贼,是一个赤匪。打死一个闹事的赤匪,多大的稀奇屌事?有什么事,我明天去龙城县,当面和朱县长论理去!”
卫茅说:“爷老子,我要看看那个打死了的偷牛贼。”
辛夷眼珠子一横,说:“小孩子,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要看,免得看了做恶梦。”
卫茅说:“到你们手里,弄死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我只想看看,那个偷牛贼,是不是有一肚子怨气?”
“卫茅,我明天带你去长沙玩。”
“爷老子,长沙有什么好玩的?”
“卫茅,长沙好不好玩,我三句话,是讲不清的。你到长沙之后,才会晓得,长沙好玩的地方,在哪里。”
出了元宵节,一顶小轿子,把辛夷和卫茅两爷崽,送到龙城县。辛夷说:“卫茅伢子,你在汉正街口的小铺子里,等我。”
我卫茅哥哥,不晓得父亲辛夷,到底有天大的本事,才能摆平偷牛贼的事,一个人坐在高凳子上,坐了老半天。过了午时,辛夷才过来,说:“儿子,我们走,去长沙!”
龙城县走长沙,有现成的潭宝大路。辛夷叫了辆黄包车,冷冷地说:“去长沙小吴门。”
上了黄包车,卫茅问:“爷老子,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敢去长沙?”
辛夷“嘻嘻”笑道:“儿子,你爷老子的本事,你永远都学不到手。”
“爷老子,你莫讲你天大的本事,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哪个不晓得?”卫茅说:“你的本事,无非就是心狠手辣。”
“什么心狠手辣?”辛夷说:“儿子,你不晓得,在女人面前,单凭心狠手辣是远远不够的!我这次带你去长沙,是去见识一位柔情似水的女人,你的后妈,她叫合欢。”
“我不要什么后妈!我只要我的妈妈,茵陈!哪怕她一无是处!”
辛夷说:“鬼崽子!你这次去见你的后妈合欢,是没有选择的!不然的话,我让你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