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约好的,元宵节之前,辛夷和他的儿子卫茅,就会来长沙。合欢从司门口走到药王街口,买了口味虾,剁椒鱼头,臭豆腐,糖油粑粑,酱板鸭,还买了一块千层五花,干梅菜,准备蒸一碗扣肉。
合欢住在都正街的一栋小宅子里。小宅子是木质的吊脚楼,一楼有一间客厅,一间小厨房,一间小储物室,一个小卫生间,一个楼梯间。
储物室不大,合欢把里边杂七杂八的东西腾出来,刚好放一张单人床。这间房子,暂且留给卫茅住。
可惜的是,储物室的窗户太小,又太高,窗户的外边,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十七年前,合欢正好十七岁,被湖南巡抚余诚格手下的一位管带包养着。上嘴唇留着翘角胡子的管带,祖上几代人,奉信“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白莲教八字真言。
这位陕西的粗犷汉子,被那时的陕西巡抚余诚格招安,到了湖南,在军中做了管带。
一个西北粗犷糙汉子,一个江南烟雨甜心女人,遇到一起,自然是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管带不晓得是精虫上脑,还是豪爽侠义,索性将这座小宅子,送给合欢。
哪里晓得,世界上的事,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一九一一年十月下旬,湖南人焦达峰、陈作新,响应武昌起义,建立都督府。余诚格带着那位管带,仓惶逃往上海,就不知所终了。
听到脚步声,合欢知道辛夷到了。
辛夷这人,走起路来,轻手轻脚,活像是夜里守在溪边的野猫子。
做梅菜扣肉,先必须将千层五花肉焯水,抹上薄薄的一层食盐,沥干,然后用干净的猪油,烧开,将五花肉轻轻放入滚油中,将五花肉的皮,炸成虎皮的样子,再捞出来,均成大小均匀的肉块,放在菜碗里,再慢慢地蒸。
辛夷轻轻地走到合欢的身后,一双不老实的手,从合欢的腰上钻进去,一点一点地往上游走。
没有哪只猫,不爱吃鱼。平时,合欢喜欢把辛夷,叫作渔猫;渔猫是一种会潜水的猫,渔猫看水中的鱼,不管你逃到哪里,都轻易逃不出渔猫的爪子。
“渔猫,当着你儿子的面,起脚动手,你好意思吗?”
辛夷喜欢把合欢,叫革鲤。革鲤是一种无鳞鲤,外号叫“贵妃鲤”。贵妃鲤比黄鳝还滑溜十倍,一不小心,不晓得躲到哪个珊瑚礁下去了。
渔猫说:“革鲤,革鲤哎,我摸了老半天,连你半个鳞片,都没摸到。”
革鲤说:“晚上让你摸个够。”
吃饭的时候,合欢一手扯着卫茅的手,一手摸着卫茅的头,说:“儿子,妈妈做的菜,你喜不喜欢?”
突然之间,冒出一个女人,自称是妈妈,卫茅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眼前这个女人,比自己的亲妈茵陈,亲切多了,和蔼多了。卫茅说:“你做的菜,我当真喜欢吃。”
合欢拍着手板叫道:“辛夷,我们的儿子,多听话!卫茅,下午妈妈带你去买新衣服,新书包。”
卫茅说:“我不需要读书,我需要一把斧头。”
辛夷说:“卫茅,你要斧头干什么?”
卫茅说:“剪秋爷爷的第二个儿子,二木匠江篱,腰里总是插着一把斧头,雪亮雪亮,哪个人看到,不打尿噤子?哪个还敢欺负他?”
合欢夹了个糖油粑粑,放在卫茅的碗里,笑着说:“卫茅,人活在世界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以理服人,而不是单纯的砍砍杀杀。儿子,你住在我这里,许多做人的道理,妈妈以后慢慢讲给你听。”
卫茅说:“你不晓得,我爷老子,在世界上混日子,从来不讲道理的。”
合欢说:“辛夷,你扯着你的毛耳朵听清楚呢,不单独是我一个人讲你,不讲道理,连你的儿子,都说你不讲道理,你还想狡辩吗?”
辛夷怕儿子乱讲,他妈妈茵陈,就是自己开枪打死的。辛夷慌忙说:“合欢,我既然决定和你做夫妻,我就会对你一心一意的,你的道理,对我来说,就是圣旨。”
“哎呀,辛夷,你讲出来的话,比甘蔗水还甜三分。但愿你讲的话,就是栾心上的真心话。”
下午,合欢故意牵着卫茅的手,去买衣服。合欢说:“我们家的小公子,就应该打扮得少爷一样!”
辛夷主张到天申福,买瓜皮小帽,绫罗绸缎。合欢说:“辛夷,我看你这个人,蛮封建呢。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孙大炮,早在十六年前,在武昌就放过炮了。还有沙皇帝国的冬宫,也响过大炮了。还有谁装出个满清遗少,留条小辫子,跨着八字步,招摇过市?”
辛夷说:“革鲤,你主张买什么,就买什么咯。”
合欢拿一双水汪汪的春眼,瞟了辛夷一眼,说:“渔猫,那我们去太平洋百货公司。”
路过九如斋的时候,卫茅一双鸡贼似的眼珠子,盯着橱柜里卤菜叉烧肉和金银肝不放。合欢晓得这个小家伙,又犯馋瘾了。合欢说:
“卫茅哎,你喊我一声妈妈,我就给你买。”
卫茅说:“阿姨,我心中有个数,该喊你妈妈的时候,我自然会喊的。”
到了太平洋百货公司,辛夷给合欢买了件貂皮大衣,合欢给卫茅买了一双皮鞋,一套马甲,一套小西装。
三个人,在九如斋吃过卤菜,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都正街的小阁楼。
晚上,卫茅老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合欢过来,在卫茅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儿子,乖,早点睡觉。”
卫茅的心中,有一点小感慨,自己的亲妈妈茵陈,如果有这个冒牌的妈妈,一半的好,自己肯定会想念她的。
辛夷临走的时候说:“革鲤,我尽最快的速度,调到长沙来。”
合欢说:“撮巴子,一个人的忍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最好不要让我再次失望。”
辛夷说:“我调到长沙来,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简单,需要寻到合适的门路,打点打点的。”
合欢说:“我上次就和你说过,长沙这边,我是有熟门熟路的,我来打门路,我来打点。”
有些话,到了嘴边,辛夷还是咽下肚子。哼哼,合欢,你一个老婊子,当然有熟门熟路。正所谓五月天气的黄瓜藤叶子上,尽是七星瓢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