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对我的几个姑母们说:“每只麻雀子,都有一个竹筒眼;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大年三十日,你们早点回去,准备过年吧。明年正月间,你们也不必再来添章屋场,免得又要破费。”
到了初二日,我大爷爷喊我爷老子决明:“三伢子,早点起床,吃过早饭,我带你和紫苏,到你娘的坟上去,给她拜坟。”
我爷老子决明,我七姑母紫苏,将拖头的孝布缠在头顶上,跟在我大爷爷、我二爷爷的屁股后面,往上鸦雀塘方向走去。
还未走几步,我大姑母金花喊:“爷老子,你们停一下脚步,等等我。”
我大姑母金花的后面,跟着我大姑爷常山。
我大爷爷说:“大妹子,俗话说,嫁出去的女,瓢出去的水。你老妈拜坟,你们两公婆,本不可以不参加的,是你们,太讲仁义了。”
“爷老子,不是因为我,我娘是不会死的。”我大姑母说:“做女儿的,当真是罪愆深重呢。”
“大妹子,常山,你娘的死,只能怨她自己眼光浅。做爷老子的,从来不埋怨你们,你千万别这样说。”我大爷爷说:“你家里,没来人客吗?”
“等一下,茱萸两公婆会去的。”
正月初四日上午,公英和芡实,给外公来贺新年。卫茅说:“公英,我满了六岁,是个半大的男子汉了,我要离开添章屋场。”
公英问:“卫茅,你要到哪里去?”
卫茅说:“我去寻我爷老子。”
公英说:“你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
卫茅说:“我不晓得。”
公英说:“你在外面,多做点好事、善事,莫去造孽。”
初六日一早,卫茅对我二爷爷说:“辛苦二爷爷,今天把我送到我爷老子辛夷那里。”
“卫茅,你在我家里住,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我大爷爷问:“你怎么突然要离开我们呢?”
“大爷爷,现在,我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是半个男子汉?是个男子汉,就必须顶天立地。所以,我迟早要离开你们的。”
临走时,我二奶奶说:“卫茅,你让二奶奶抱一抱。你远走高飞,当然是好事,但不要忘记了,添章屋场,才是你真正的老家。”
卫茅被我二奶奶一抱,抱出几分娇气来,眼角零星都是泪,说:“二奶奶,二奶奶,添章屋场有我的亲人在,我怎么舍得呢?我会回来的。”
雪水化去,气温升高,西阳河的河堤上,一株野生的桃子树,花骨朵长圆了,等待一声春雷,就要盛开。
我二爷爷带着卫茅,过了茄子坳,走过泥埠湾,准备从犁头嘴,过渡船,插到毛田和蛇形山去。
渡船码头上,一个妇人在洗大萝卜。
卫茅喊:“三姑母,三姑母,你当真正不怕冷呀。”
洗菜的妇人抬起头,见是卫茅,问:“卫茅,你到哪里去?”
卫茅说:“三姑母,我和二爷爷,准备去永丰街上。”
我三姑母曲莲,手指头冻得通红,手心窝成一个小拳,嘴巴对着小拳,呵了一口热气,对我二爷爷说:“二叔,你去送卫茅伢子?快点进屋,喝杯热茶再走。”
我三姑母曲莲的家,就在涟水河边上,屋前屋后,长满了楠竹子。我三姑父方海,听到喊声,晓得我二爷爷的个性,不喜欢打扰人家,连忙扯着二爷爷,扯到屋内。
方海的父母亲,还只是四十多岁的样子,正忙着烧火煮饭。方海的爷爷奶奶,坐在火塘边,烤火。
两个老人,见二爷爷来了,连忙站起来,笑呵呵打招呼。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方海家里,常年在涟水河里,放着大扳罾,新鲜的河鱼是有吃的。屋后的山林里,随便挖几锄,挖几根冬笋,好炒腊肉吃。
吃过中午饭,方海将我二爷爷和卫茅伢子,送到涟水河。
过了涟水河,尽是山路,卫茅在后边说:“二爷爷,二爷爷,我当真走不动了。”
我二爷爷说:“卫茅哎,你说你是一个半大的男子汉,走路都畏劳累的话,长大后,怎么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卫茅说:“二爷爷,二爷爷,我好想和公英一样,有个温暖的家,有个亲我痛我的妈妈呢。”
我二爷爷说:“卫茅,我晓得,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你多么多么想,在妈妈的怀抱里,可以撒娇呢。”
我二爷爷这么一说,说得我卫茅哥哥,眼泪稀里糊涂地流下来。
我二爷爷说:“卫茅,你咬咬牙,再坚持走下去。过了前面的那个长坡,二爷爷来背你。”
我二爷爷背着卫茅,走了七八里路。卫茅在我二爷爷的背上,睡了。
远远听到,前面有户人家,传来打铁的声音。我二爷爷看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候,决定走过去,讨一口热水喝。
“卫茅,卫茅,你醒来。”
卫茅从我二爷爷的背上,溜下来,揉着眼睛,问:“二爷爷,我们到了哪里?”
我二爷爷说:“大概是到双板桥吧。”
我二爷爷带着卫茅,走到那户打铁人家的门口,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锣,一边用竹板敲着小铜锣,一边唱道:
“竹板敲,铜锣响,我给主家送财神。一送一个千年宝,二送一个万里财,三送三星来拱灶,四送四季发大财,五送五子齐登科,六送六六又大顺,七送天上七姊妹,八送八仙过大海,九送九龙聚宝盆,十送十位摇钱树。聚宝盆,摇钱树,早落黄金夜落银,初一起来捡四两,初二起来捡半斤。初三初四不用捡,嘿嘿,银子堆满后花园。”
打铁的汉子踱出来,说:“哎哟!二外婆,你送财神,居然送到我家里来了!哈哈哈,快进屋请坐哒!”
这个方头大耳的大汉子,常年担着一担柴刀、菜刀,来西阳塅里赊放。一来西阳塅里,就住在我大姑母金花家里,他自然认识我二爷爷。
我卫茅哥哥,把印着赵公元帅的财神像的红纸,送给赊刀人。
‘’赊刀人,去年年底,你怎么没来西阳塅收账?”
赊刀人把我二爷爷,请进屋内,说:“收什么账?整个西阳塅里,去年,遭这个洪灾,遇那个蝗灾,不晓得死了多少人。他们手中,哪里还有余钱,还赊账?”
赊刀人打小锤子,他那个堂客们,打大锤,打完一把割草用的弯毛镰刀,说:
“二外婆,我到你家里,混个不少的饭吃。今日呢,你算是来得巧,话该我们两公婆,好好招待你。你们两公孙,今晚就在我家里睡。”
赊刀的汉子,最喜欢拿天南地北的趣事,乱说一通。我二爷爷问:“老弟哎,你算得是半个天师,今年,又是个什么样的年岁?你有什么样预言?”
赊刀人说:“这个世界上,哪里轮到我这个赊刀人,敢说什么预言?我听说过,有一位赤芍先生,他说,二十年之后,有一个由赤脚板汉子领导的国家,就会诞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