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涨潮的午后,风在白炽日光里游荡,悬铃木将锡纸般的碎光抖落在柏油路上。
窗帘掀起时,油墨未干的试卷味融进风里,裹着游丝般的困意,轻轻掀动校服的下摆。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人互相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那一分钟里,许多画面在温鹤屿脑海里闪过。
余光里,宋知了忽然瞥到了教导主任的身影。
低声暗道句不好,她站起来就开跑。
温鹤屿看着面前突然弹射起步的人,先是懵了一秒,然后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拐进了实验楼。
等温鹤屿进来以后,宋知了果断地把门关上,顺带上了锁。
侧耳在门边听了一会,确定没有脚步声传来,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昨天刚闹到教导主任面前,她现在在他面前可是个“红人”。
这要是再被逮到午休时间在外面游荡,就又要写检讨了。
确认安全以后,宋知了从地上站了起来,拖过实验桌前的椅子坐下了。
她刚坐下,一直没有出声的人倏然开了口。
温鹤屿的指节攥得发白,蝉鸣声里浮动着细碎的叹息:\"十七次。\"
他抬起眼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他瞳孔里摇晃成模糊的绿雾,\"我试过所有解法,但变量最终都会坍缩成同样的结果。\"
那件事以后,他不是没有再试过,可是无论他多么小心翼翼,命运的走向却从未被他改变。
桌子上不知道是谁遗漏了实验报告,被宋知了无聊地拿在手里翻折着。
听到温鹤屿的话,她手上的动作一顿,然后抬头望向他。
又是一次无声地观察。
在温鹤屿看不到的地方,三枚铜板在手心里翻转。
腾空的铜板落回掌心,叙述出命运想表达的意思。
少女撕下半张纸折成叶脉状,对着阳光举起:\"去年暴雨季前,卦象曾经说校门口的古银杏会被雷劈断。但我提前在树冠挂了不少铜铃,让闪电沿着金属丝分流。”
“现在树洞里住进了新的松鼠家族,断口处甚至发出了新的芽。\"
她没有改变雷会落在银杏上的命运,她只是给了银杏一点作弊的可能。
而这一点可能,并没有被命运察觉。
“后来我又去看了一次。”宋知了低头摘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袖子上的苍耳,然后将它弹向窗外。
树梢上午休的鸟被惊醒,猛然拍翅飞向空中。
“我发现树根本来就有腐朽,雷击反而激活了抗病基因。”
平缓的声音在冰冷的实验室里缓慢流淌,带着些温和的耐心。
\"就像潮汐预言沙滩会被淹没,但招潮蟹学会了在每次涨潮前扩建洞穴。\"
实验室飘来的硫磺味被阳光的气息冲淡。
宋知了翻开生物课本,指着光合作用示意图:\"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种子落在母树荫蔽下都会死吗?”
她似乎只是随便问问,并没有想要温鹤屿回答,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因为预言告诉它们黑暗即是终结——可总有种子把腐烂的果肉当养料,把松鼠遗忘的储藏点当作新坐标。\"
在大概率事件下,被留下的永远都是那些小概率。
预言是时光长河投下的网,捕捞着群星的倒影。
渔人总以为捕获了银鳞闪烁的必然,却不知万千逃逸的微光里,藏着宇宙真正的诗篇。
“而我们正是诞生于漏网的星光中。”
阳光温柔地给少女渡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辉,带着超出于年龄的成熟。
宋知了嘴角勾起了柔软的弧度,一字一句讲述着她的看法。
“人类本就是宇宙演化长河中的偶然产物,而我们也格外钟爱小概率事件。”
他们在概率的沙漠栽种玫瑰。
农人在龟裂的田埂播下麦种,每一粒种子都在与旱灾、蝗群和倒春寒博弈。
而播下麦种这种事情,则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某株野生小麦突然变异出不易脱落的麦穗,某个饥肠辘辘的采集者没有将其揉碎充饥,而是鬼使神差地埋进河泥——这场存活率不足0.03%的赌博,最终让麦浪席卷整个星球的温带。
人类总是喜欢挑战各种小概率事件。
这个概率有多小呢?
小到几乎是不可能。
但是人们却总有能力,将不可能变成可能。
而这些可能,经过不断地发展,变成了现在习以为常的一切。
人类是宇宙最精巧的赌徒。
农人赌一粒种子能活,母亲赌孩子能呼吸,科学家赌显微镜下的霉斑藏着生机。
所有奇迹都始于——
有人敢在绝望的沙漠里,种下比沙粒更小的希望。
而他们最大的筹码,就是深藏于骨子里的勇气。
“其实你一直都是害怕的。”
宋知了没有拖泥带水,一语点破了温鹤屿心中埋藏在最深处的懦弱——
“你的第一个想法,永远都是想着怎么避开它。”
“在你退缩的时候,主动权就已经悄然转移。”
“而解决的方法祖先们早就告诉过我们了。”
或许是觉得这么说有点沉重,宋知了思考了几秒,换了个说法。
“你提前想着避开,也给了命运提前反应的时间。”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命运把脸怼到你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给它一巴掌!”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带着战略上的蔑视。
薛定谔的猫在箱中既死又活,直到观测者打开箱子的瞬间波函数才坍缩。
预言能力如同提前窥视了箱内景象,但真正的勇者会撕碎这个箱子,创造第三个可能。
当预言的毒液已渗入血液,唯有自我解剖才能重获叙事主权。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者吗?”
宋知了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看向温鹤屿,眼里的眸光熠熠生辉。
温鹤屿在那一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然后静静地抬头等着她的答案。
“真正的勇者只做两件事。”
少女举起两根手指,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
“用左手接住坠落的预言碎片,然后用右手将其熔铸成改写现实的活字。”
而所有的所有,最后都直直地指向那句话——
“我预见了所有结局,却依然选择最不可能的那个。”
“你今年几岁?”宋知了忽然问道。
“十八岁。”
温鹤屿还没有过今年的生日。
他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却在看到少女嘴角扬起的笑容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么...要不要在十八岁,进行你的第十八次尝试呢?”
之前所有的铺垫在这时候瞬间成型。
这是一场毫不掩饰地阳谋。
当99%的人都忙着修改答案,真正的破局者会直接改写题干。
穿过时光的洪流,对命运不以为然的宋知了正式向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发出邀请。
不要逃避,不要后退。
面对命运的洪流,请你大步向前。
在宿命落下的前一秒,少年,请你不要放弃对抗棋局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