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知晓了。”
永琰乖顺地点点头,旋即毫不犹豫地,撩起衣摆,朝着嬿婉下跪行礼。
“儿臣多谢额娘这些年的悉心栽培。若无额娘不辞辛劳地教导,儿臣绝无今日之境遇。日后,儿臣必定竭力报答额娘的养育深恩。”
言罢,永琰重重地磕下一个响头。
其实,这些年永琰心中明了,若非诞于嬿婉腹中,这等优渥日子怎会降临于他。
世人皆言宫中母凭子贵,实则子亦凭母贵。
若非额娘深得皇阿玛宠爱,一路荣升至皇贵妃,乃至如今的皇后尊位,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于他而言,不过是黄粱美梦罢了。
宫中嫔妃众多,身世显赫者亦不乏其人,然皇阿玛最终择他承继皇位,追根溯源,皆因额娘之故。
额娘着实非凡,于上,她心思玲珑,多年盛宠不衰,获皇阿玛眷爱宠溺;于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后宫妃嫔皆以她为首视瞻。
他此番境遇,实乃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占全,方有此运数。
倘若他降生于其他妃嫔腹中,恐将步大哥、三哥、十二哥之后尘,遭受皇阿玛斥责猜忌,终致郁郁寡欢,了却残生。
他定将额娘的恩情铭刻于心,穷其一生以报此深恩厚泽。
以尽人子之孝,答养育之惠。
“好孩子,快快起身。你本就资质出众,方得你皇阿玛青眼有加。日后你当全心致力于理政之事,守好大清的锦绣江山,此乃重中之重。”
嬿婉笑意盈盈地扶起永琰,语重心长地说道。
“额娘宽心,儿臣定以皇阿玛为楷模,勤勉努力。只是提及皇阿玛,儿臣忽生牵挂,圆明园中可有人悉心照料?”
永琰皱着眉,妃嫔们都回来了,原先养心殿伺候的人也散了,圆明园里的人,能伺候好皇阿玛吗?
“那是自然。你愉娘娘颇通医理,她主动请缨留于圆明园贴身侍奉你皇阿玛,本宫见她一片痴心,便应允了。有她在侧,诸事皆宜,你无需挂怀……”
话及皇帝,嬿婉面上笑容愈发灿烂,心中满是痛快。
她话中意有所指。
皇帝最后终是落在了海兰手里。
这个宫里头可没人能比海兰更恨皇帝了,她一定会将皇帝伺候得很好的……
“那儿臣就放心了……”
永琰生得晚,对那些前尘往事都不曾了解,而且皇帝担心事情泄露毁了皇家清誉,封锁了当年的一切消息。
因此永琰并不知,他们二人之前闹下的龃龉。
母子俩又寒暄了一会儿,便走出了乾清宫。
封后大典,和太子大典前后相差不过七日,都在一月后举行。
永琰心中日夜惦念的皇帝,现今正卧于那光线黯淡的屋内,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自中风恶疾袭来,他便瘫倒在床榻之上,生活里的吃喝拉撒全然仰仗着侍从们的悉心照料。
只是,那人体排泄之物与苦涩药汁的味道相互交融缠绕,即便开窗通风,随着时间缓缓流逝,也依旧执拗地弥漫在室内每一寸空间。
臭味难以彻底消散,使得整个屋子都被一股极为难闻的气息所笼罩。
此刻,静谧之中忽闻一声“咯吱——”,原来是房门被缓缓推开,打破了原有的寂静。
随即,一连串轻盈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时间到了,皇上,该喝药了……”
那发声之人正是海兰。
她的语调幽冷,仿若从地府深处传来,带着丝丝缕缕蚀骨的寒意。
而她的眼底深处,那浓烈的恨意如同一团永不熄灭的幽火,熊熊燃烧且肆意蔓延。
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更添了几分森然与诡异。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从昏睡中惊醒,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那不受控制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缓缓流出,沿着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枕头上,洇出了一片湿痕。
海兰目睹这一幕,脸上却依旧挂着看似温柔的笑意,款步走到皇帝的床边,轻轻坐下。
她伸出手,拿手中的丝帕,缓缓拂过皇帝的脸颊,将那恼人的水渍仔细地擦拭干净。
然而,奇怪的是,只要海兰稍稍靠近,皇帝的身躯便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抖个不停。
“呃啊……嗯……啊……”
皇帝努力地想要表达些什么,只是那从口中吐出的话语,皆是含混不清、支离破碎的音节。
可在这宫中伺候已久的宫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们麻木地站在一旁,眼神冷漠,对皇帝的这般窘态视若无睹。
“你们都退下吧,本宫要亲自侍奉皇上用药。”
眼见皇帝此般情状,海兰内心的快意愈发浓烈,遂将屋内众人悉数遣散。
皇帝以乞怜的目光,目送着一个又一个宫人鱼贯而出,直至大门紧闭,那眼中仅存的一丝光亮也随之绝望地湮灭。
又只剩他与这癫狂的女子独处一室。
皇帝都快要被她折磨疯了。
“先用些汤羹垫补一二再服药吧,皇上。您可还记得,姐姐在世之时,最是钟情于烹制汤羹。如今恰逢时节,新贡上了鲜美的菇子,臣妾便亲自动手,以其熬制了这汤,皇上您且尝尝……”
言罢,海兰不容分说,操起汤勺,将那汤羹一勺接一勺地强灌进皇帝口中。
海兰的劲道奇大无比,皇帝尚未来得及咽下口中汤汁,新的一勺便又迅猛而至。
一时间,皇帝的面庞、脖颈以及衣衫之上,皆被汤渍所污。
那汤羹滚烫非常,热气腾腾,令皇帝饱受灼烫之苦,痛苦之情溢于言表。
海兰却毫无耐心,见一勺一勺喂送太过迟缓,索性直接端起汤碗,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满满一碗热汤朝着皇帝口中径直灌去。
“唔厄……厄啊……”
皇帝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与挣扎之声。
那一碗炽热的汤液顺着口腔一路直抵胃部,所经之处,皆如烈火灼烧。
皇帝的面容因极度的痛苦而严重扭曲变形,他拼尽全力,试图发声呼救或抗议,然而却无法吐出哪怕半个清晰的字眼。
只能任由那滚烫的汤液肆虐于自己的体内,陷于这无尽的折磨之中而无力挣脱。
自嬿婉那日狠心地将哑药灌入皇帝口中,那猛烈的药效便迅速麻痹了他的嗓子。
自此以后,皇帝犹如被囚于牢笼,被挖去舌头的野兽,无论怎样奋力挣扎,也再不能吐出只言片语。
纵使无数太医院的医官,为皇帝细细诊治,面对这诡异的失音也一无所获。
只能盲目地将其归结于中风所引发的恶疾,开了一剂又一剂的苦药。
海兰看着眼前这失势且失语的皇帝,眼中的嫌恶毫不掩饰,她猛地将手中的汤碗用力丢向一旁,那汤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伴随着清脆的响声,摔落在地。
随后,她漫不经心地从袖间抽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残留的油渍,仿佛刚刚的暴行与她毫无干系。
紧接着,她转身从桌案上拿起皇帝平日里服用的药汁,那药汁在精致的瓷碗中散发着幽冷的光。
海兰如法炮制先前灌汤的手段,一把捏住皇帝的下颚,将药汁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口中倾灌而入。
在这一场残忍的折磨过后,皇帝早已不复昔日的威严模样。
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脑后,被汤渍和药汁浸染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而那被强行灌入腹中的菇汤,其所用的蕈菇,是海兰耗费无数心血才寻来的宝贝。
这一世,最后还是被皇帝享用了。
那蕈菇的毒性汹涌,迅速在皇帝的体内肆虐开来,转瞬间便起了可怖的效果。
皇帝只觉眼前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肆意搅动,一切都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虚幻迷离。
他的眼前,幻影纷至沓来,宛如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时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初登大宝之时,那意气风发、君临天下的光辉模样;时而,却见一群张牙舞爪的饿鬼呼啸而来,它们面容狰狞,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幽光,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来向他索命,要将他拖入无尽的地狱深渊。
而又有时,他竟见到了那些早已香消玉殒的妃嫔们。
高贵妃,孝贤皇后,嘉贵妃,纯贵妃……还有他的几个儿子。
她们一个又一个的,本是如年少般笑顔如花的看着他,可刚一凑近,便变成了脸色青紫的饿鬼模样,长出了一双利甲,死死掐住他的脖子要索命。
这些炼狱般的幻觉,每天都会上演,皇帝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他后悔自己当初那般决然地弃了如懿。
那个曾经与他相伴多年,对他一片真心的女子。
本以为,没有了如懿在身边的“捣乱”,他的日子会变得顺遂如意,却未曾料到,后宫之中竟又冒出了嬿婉与海兰这两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她们同饿鬼般,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少,如懿在时,虽也有矛盾与纷争,但她,绝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如今,他深陷这绝境之中,满心悔恨却又毫无挣脱之力。
而海兰做完这一切,也只是刚刚开始。
海兰的神情蓦地变得温柔起来,温柔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全然不顾皇帝脸上那黏腻的汤渍,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皇帝的脸颊,而后缓缓凑到他的耳畔,声音轻柔却又字字如刀。
“太医嘱咐皇上需时常针灸,方可保手脚不失灵动。既如此,臣妾便来好好侍奉您。这针法可是臣妾特意向太医悉心研习而来,皇上您定要安然受着啊,哈哈哈哈……”
言罢,她纵声狂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屋内回荡,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她的行为举止已然失了常态,透着几分彻骨的疯癫。
自她身边亲人一个接一个因皇帝而命丧黄泉起,那无尽的悲痛与仇恨便如汹涌的潮水,将她的理智彻底淹没。
从此,她的心便陷入了这癫狂的境地。
此时,装着银针的布团在皇帝眼前徐徐展开,那上面的银针根根细长,锋刃处不时闪烁着森冷逼人的寒光。
海兰纤手一挥,抄起银针,全然不顾皇帝身上的衣物,直接隔着那层寝衣便施展开所谓的“针灸之术”。
说是针灸,实则不过是她肆意妄为地在皇帝身上胡扎乱刺罢了。
她曾精心钻研过穴位之学,此刻专门拣选那些毫不起眼的部位狠狠刺下,如此一来,既能让皇帝饱受折磨,又可确保不被旁人轻易察觉。
若仅仅是让皇帝这般轻易死去,那实在是难解她心头之恨。
她要像用钝刀割肉一般,慢慢地、一点点地折磨他,将这些年所承受的无尽苦楚,加倍地从他身上讨还回来。
她定要让皇帝日日夜夜都被痛苦折磨,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最为惨痛的代价。
细长的银针随着海兰的手部动作,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扎入皇帝的躯体。
那银针纤细修长,若不是某些部位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根本无从发现那一个个隐藏在衣下的伤口。
而皇帝本就被蕈菇引发的幻觉所困,此时又因海兰的施虐举动,在幻觉里更是痛苦不堪。
他只觉浑身仿若被无数根尖锐的针同时刺入,刺痛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向他涌来,身体却又绵软无力,无论他怎样拼命挣扎,都无法挣脱这如噩梦般的桎梏。
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望境地,让皇帝的心中满是悲戚。
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真不如一死了之,死亡不过只是一瞬的痛苦。
而如今这般折磨,却似永无尽头的炼狱之行。
海兰日日如此折磨着他,用上好的汤药养着,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忘了告诉皇上,永琰已经成了太子,令皇贵妃的封后大典不日便要举行,被您亲手捧起来的女人毁掉,这样的滋味,想来并不好受吧……”
海兰凑到他耳边低语。
他越是痛苦,她便越是痛快。
她歇了找嬿婉报仇的心思,因为自重生后,什么都没了。
任她如何去做,也改变不了结局,与其这样,还不如将矛头对准这罪魁祸首,也不枉她重来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