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点点,夜凉如水。
跨过天水桥,沿着河堤经过三五个房屋,一间青瓦小宅出现在眼前。
门前三两棵柳树在夜风下微微飘动,好似长袖舞女,翩翩动人。
屋内烛光影影绰绰,透过纸窗可以看到一位清瘦老者正扶在案上提笔书写。
“尹老头,这么晚了还不睡?”
钟黎哈哈一笑,站在门口提气喊道。
“嘎吱”一声。
尹长卿打开门房,身着白色内襟快速走出,一根手指竖在嘴上:
“嘘!莫要惊扰了邻居,有事进来说。”
随后眼眸一转,见阿酥俏生生地背着手站在钟黎一旁,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女娃,你媳妇儿?”
阿酥听闻,不由得惊呼一声,忙一跺脚,以手捂面,透过纤长的指尖可以看出她脸色一片绯红:
“臭老头乱说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言语之间娇嗔异常,丝毫没有威胁之意,反而偷偷歪着头偷看着钟黎的脸色。
“哦嚯嚯嚯,好凶好凶,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尹长卿捋着胡须双眼望天,似是怀念故人。
钟黎不客气地插嘴道:“别点你的鸳鸯谱了,这下是真的有正事儿!”
少女心意钟黎当然是知晓的,可他哪里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装傻。
说罢钟黎直接越过尹老头跨进了房门。
阿酥见钟黎面色如常,放下双手眉宇间充斥着失望之色。
“不要急小姑娘,年少不解春风意,痴心莫问红尘言。他这么小的年纪哪懂什么情情爱爱,你若真的一往情深,待老夫有空为你卜上一卦不就好了?”
阿酥大喜,此时此刻除了他人的祝福还有什么更值得高兴的事呢?
当即欢呼雀跃道:
“那阿酥先谢过老丈啦!”
尹长卿又是哈哈一笑,颇为受用。
屋内。
虽然整体看上去有些破旧简陋,但是物品的摆放都井井有条,几张字画,几束花草错落有致清雅而典范。
而客厅正中的墙壁上,一张书卷自上而下,其上笔墨肆意张狂:
“应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钟黎本是一眼带过,不想深究。
不料越看越惊!
笔锋遒劲犹如老树盘根,气韵古雅而神采含元,笔势开合而骨力通达,不但具有腾蛇之灵动,更兼备苍松之古韵。
只是钟黎隐隐感觉,写此字之人似乎并没那么轻松写意,念头消沉不够通达。
本是剑意冲天,隐隐有透纸而出之感,却每每行将此处便刹笔急停,似有犹豫,又似有悔恨。
让人颇不爽快。
师姐的剑贴可比这要潇洒多了。
“老神仙,你我相识多年,我是头次来访吧?想不到你还练剑?”
张大彪在屋内东逛逛西逛逛,眼尖的他随手拿起角落里一把沾满灰尘的仿佛烧火棍一般的长剑,猛地一抽,剑鞘互磨,发出沉闷地声音。
张大彪挥动了几下,摇了摇头插剑回鞘。
“重量手感都是不错,可惜锈蚀的太厉害,就算能磨出来也不堪用了。”
“天天见你胯个刀满地溜达你还懂剑呢?”
“摸过的好吗,我老爹虽然是一介文人,但也会束把剑装装样子,意为文武双全!”
“哈,你还有爹呢,我当你是个石头蹦出来的傻小子。你爹叫啥来着?”
尹长卿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
“就是那个你们嘴里的张老鳖嘛,成片板着一张臭脸谁也不待见那个。”
张大彪一提起他过逝的父亲不禁一脸唏嘘:
“其实他有名字,叫张怀古,没人知道罢了。”
张怀古!
尹长卿脸色微变:
“你爹真没教你功夫?”
“给我打了两年地基就不让我练了。非要让我之乎者也之乎者也,烦都被他烦死。”
“你过来。”
尹长卿冲张大彪摆摆手。
听到谈话,本来在看字的钟黎也好奇地扭过头,却见尹长卿仔细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又掐住他的脉搏拨弄了一番,随后才开口说道:
“丹田饱满气脉坚韧,一块好基石啊!你也莫要怪你的父亲,他不是不愿教你,而是不能。”
这就轮到张大彪诧异了:
“他会武?我怎么不知道?会武还死这么快?”
内劲饱满者必气息圆润百病不生,活个百十来岁轻轻松松。
“心死了,皮囊又做何用?”
尹长卿长吁一声,眼神空洞仿佛望向它世。
“那我爹……”
尹长卿忙一摆手:
“很多事情知道的太早未必是好事,待时机成熟自会知晓。”
钟黎一脸不屑:“切,你个老登,又在这故弄玄虚。”
尹老头白了他一眼,二郎腿一翘歪着嘴儿问道:
“有屁快放,我老人家不比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亥时都快过了,别打扰我睡觉。”
钟黎不跟他拌嘴,反而把鱼老三画的地图在桌上一拍:
“可通水脉?”
“这是?”
尹老头看着钟黎清亮的眸子,似乎已经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没错,这便是秘藏地图,你若能解,不出意外明日一早即刻启程!”
“还真让你小子拿到了!”
尹长卿看着面前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钟黎,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破碎的道心如同杨柳吐新,又生出了鲜嫩的枝叶。
他掐着指头略一推算,便指着指着图上线条汇聚之处出口说道:
“我与你说过,身前之事无所不晓,此乃二百里外北罔山是也。”
成了?这么简单?
张大彪和钟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还将有所曲折,没想到真的轻轻松松就得到了答案!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这可是自己下山以来做的头等大事!
尹长卿却略一回想问道:
“方才我在屋内听到镇内似有巨响,是你与什么人交手了?”
“嗯,阿酥说是朝天门之人。”
“朝天门也掺和进来了?这下麻烦了!”
尹长卿老眉一皱,颇有担忧。
“‘朝天门’师姐略有提及,我也稍稍知晓,乃是天下“三地”之一。怎么看你表情,好像极难对付,比之连江寨又将如何?”
“连江寨?那群不入流的草莽又怎么跟复国巨擘相比?”
“复国巨擘的名号还比不过两圣?”
“臭小子屁也不懂,圣地旨在神秘,而非实力。不是说二圣在三山前面,就比三山强,只不过为了顺口罢了。”
尹长卿面露鄙夷。
“你只知‘二圣三地八大派’,那你可知还有‘一皇’?”
“一皇”?
钟黎当真闻所未闻,连忙出声求教。
“如今的大昭,圣地不显,众多江湖势力盘根错杂,可皇帝为何仍能稳坐泰山,难道真的只能靠着他们自觉,不起不臣之心?”
“当然是靠武力的威慑!这‘一皇’起初就是指纵横数十载,无敌于天下,推翻大周统治的‘武王’。而武王殁,这‘一皇’就是当今的朝廷!”
“而那朝天门门主‘天子’白止观,乃是前朝大周皇室嫡系。武王壮年之时,正合他白止观初出茅庐,却在武王连年追杀中,数次逃于他手。”
“武王死前曾有遗言,‘天子’一日不死,朕的大昭便一日不得安稳。”
“正合武王所言,大昭建国至今,六十余载,多少军队多少高手前往朝天门攻打,朝天门却依靠着天门艰险,将来者尽数葬于断肠崖之下。而这白止观几十年如一日,仍在尽心谋划复国大事。”
看来这真如自己先前猜想,大武皇室其实就是一个巨型宗门。
也对,在这个武道昌盛的世界,宗门发展的终极目标应该就是如此。
钟黎听他说到这里,伸出大拇指夸赞道:
“男怕入错行,你就不该搞些神神叨叨的骗子营生,要是去说书,想必是当世一绝!”
尹长卿也没理会钟黎的揶揄:
“你可记得我先前对你说的,秘藏之事,远非明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如今暴露了朝天门,是否还会有更多大派参与其中?我劝你还是放手吧。”
钟黎看着尹老头模样,回头问张大彪道:
“听到没,你怕吗?”
“怕?老子从小到大不知道怕字儿怎么写。”
“那你怕吗?”
钟黎又转过头问着一旁听故事听得入迷的阿酥。
“你去哪我就去哪!”
阿酥揪着钟黎的衣襟来回摆动。
“哎,人老了就是怂。”
钟黎认真地看着尹长卿,见其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模样,顿时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得嘞,回家睡觉咯。”
张大彪和阿酥见钟黎走得如此果断,也不好说什么赶紧跟了上去。
好小子!
激我是吧?
尹长卿心底那沉寂已久的火苗“蹭地”又冒起火来!
真的有我当年几分模样!
尹长卿看着钟黎的背影,思绪飘荡,仿佛穿越层层迷雾,回到了年少之时。
那日少年薄春衫,明月照银簪……
自己是那么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仗剑睥睨,视天下英雄如若无物!
一剑一人一马,势要闯出不世之名!
可尹长卿啊尹长卿,难道你须发皆白,手不提剑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灯火摇曳间,那个瘦弱佝偻的身影渐渐挺直了腰板。
“江湖路远,道阻且长,没有我尹长卿,你如何行得舒坦!”
钟黎脚步一怔,随即仰天大笑,与屋内的苍老却仿佛铿锵有力的笑声渐渐相合,在这安静地夜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