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握着少年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钟”字,于是少年便有了姓。】
大昭西垂,天水镇。
立秋时节的阵雨,如同过往的行人,来时急风骤雨,去时行色匆匆,只留下屋檐上点点垂落的水滴,和街上坑坑洼洼的泥泞。
边关的小镇虽然不像京城那般热闹繁华,但仅有的一条主街,大清早也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街边上,一位老者正支起一块小幡,上面书写着“仙人指路”。
望着面前过往的车马,他心情大好正要高声吆喝……
啪——
面前案台一声脆响,把老者惊得心里一咯噔。
一少年朗声道:
“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少年这一嗓子中正洪亮,不仅过路行人,连马匹也被惊吓地顿住脚步。
老头一听,深觉此话暗含深意,似有偌大道理,不由得扭头询问:“此为何意啊?”
少年嘿嘿一笑:“有人从远方风尘仆仆地过来送死,难道不值得开心吗?”
“竟是如此……”
老头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
少年不做理会,猛地拿起签筒,重重往案上一拍,随后指着商队中一个脸色蜡黄的汉子说道:
“诶诶诶诶,这位兄台,你乌云盖顶,面有死气,大事不妙啊!”
那汉子左看右看,这才确定这少年说的就是自己。
“妈的,晦气!”
他三两步走上前来,怒气冲冲地解下佩刀往桌上一拍:“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骗钱骗到爷爷头上了,竟敢在此大放厥词?今天不给爷爷嗑三个响头,看我不掀了你的摊子!”
老者回过神,看了眼笑嘻嘻的少年,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汉子,捋着花白的胡子笑道:
“呵呵呵,这位小友说的不无道理,阁下印堂发黑,唇青色昏,确有大难临头之相。”
大汉抬眼一瞅。
只见这老者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语气更是字正腔圆。
大汉不由得信了几分,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前两天莫名被人发现行踪,险些遭了大祸。此后更是感觉暗中有人窥伺,不得安生。难不成真像这俩老小所说,自己要大难临头?”
想到此处,大汉也不敢怠慢,连忙摇头嘟囔道:
“不不不,面相做不得准,能看看手相吗?”
老者伸出一个巴掌道:“五两银子。”
“这么贵?特娘的……”
少年忙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的命难道还不值五两?”
大昭崇武,不信鬼神,但奈何总有人心里有鬼,不得不找个寄托。
大汉不情不愿,但是什么都比不过个心安。
于是他在衣襟里摸索了半天,拿出几粒碎银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随后手一翻掌心朝上,满脸不耐烦:“赶快赶快,莫要磨蹭。”
老者打眼一看。
只见这只手上沟壑纵横,伤茧密布,一看就知道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江湖人。
可奇怪的是,它似乎太过苍老,不似大汉所有。
“咦?”
老者眯起眼睛,正要细细查看。
却听见少年蓦地冷笑一声,随即两指如蛟龙出袖,猛地扣住大汉脉门。
大汉突然被制,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少年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势一翻一推。
大汉的小臂臂骨顿时脱肘而出。
森白的骨头上鲜血淋漓,煞是恐怖!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等大汉叫出声,少年一记正蹬腿正中大汉前胸。
咔嚓——
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大汉如破麻袋般倒飞而去,翻滚在地上痛苦地嘶吼。
商队众人见同伴被伤,这才反应过来:
“有人劫货,兄弟们抄家伙!”
蹭蹭蹭——
兵器纷纷出鞘,商队众人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出手狠辣的少年。
“你,你你你莫要动弹,不然砍死你!”
“瞧你这年纪,家里至少还有孤寡老人,莫要走上邪路,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众人举着刀,战战兢兢。
出言虽狠,却不过是装腔作势。
少年视众人如无物,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大汉。
大汉蜷在地上,满脸是痛苦之色,见少年越来越近,慌了心神,连忙叫道:
“少侠,且慢!你,你是何人?”
少年边走边道:“圣人又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大汉一愣:“什么意思?圣人?你是哪个圣人门下?!”
“还真是不学无术。意思就是,你不认识我我不生气,我依旧堂堂正正地送你上西天!”
少年把脸靠近:“你是陈金奎?”
“你……”
陈金奎瞳孔骤然一缩,短暂地忘了疼痛。
自己隐姓埋名多年,怎会接二连三被人得知!
“你,你到底是谁?何人叫你前来!”
“我叫钟黎。”
少年缓缓走到陈金奎面前,半蹲下、手一挥,一张软塌塌的人皮面具便被揭下,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围观众人瞬间眼都看直了,甚至有的刀都拿不稳“哐当”掉在地上。
朝夕相伴的同伴居然是个假货?!
少年继续说道:
“你奸淫掳掠,烧杀抢夺。这么多年来在这江湖里做下的恶事,我且不与你提。但你可记得,曾在清江畔对一个女子说过‘身段这么风骚,是哪家妓院的牌面’这句话?”
“我……”
陈金奎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完全没有想起。
钟黎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着:
“师姐天人之资,你能得见已是半生之幸,还敢出言亵渎,实在该死!”
陈金奎浑身瘫软无力,脑中却拼命思索:
“我……少侠,且慢!能不能说得再仔细一点……”
钟黎不再开口,伸出手一点点掐上陈金奎的喉咙。
陈金奎心中大骇,急忙喊道:
“少侠,好汉!留我一条狗命,我一定亲自去给你师姐赔罪!”
钟黎眉头一皱,面色微缓。
突然,陈金奎右手猛地一扬,一团粉末扑面而来!
石灰?
当真是下三滥。
钟黎头一歪,便轻巧避过。
陈金奎压箱底的手段也被钟黎轻巧避过,终于黔驴技穷。
他面如死灰,如丧考妣般地连连求饶。
钟黎嗤笑一声:
“师姐说的对,男人终究是软的。”
话音刚落,钟黎一拳将陈金奎的喉骨砸得粉碎!
陈金奎嘴里吐着血沫,双眼一翻,死不瞑目。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似乎吹在围观众人的心头。
周围一片死寂,与街巷另一头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这时,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
“杀人啦!快报官啊!杀人啦……”
街道顿时乱成一团。
天水镇地处边陲之地,民风淳朴。
就算偶有命案,也多在视线之外。
可这少年当街杀人,手段还如此狠辣,实在叫人害怕,大家争先恐后地惊叫着,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也不枉我追了你这些时日。”
钟黎心情大好,起身回到算命摊前对算命老者笑嘻嘻说道:
“这五两银子……”
老者忙大袖一抹,桌上的碎银子顿时落到袖口里。
他斜眼打量着钟黎,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似乎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钟黎连忙叫道:
“没我你能赚得了这么多?好歹分我点儿啊!”
老者一改先前仙风道骨的模样,一脸尖酸刻薄歪着嘴哼道:
“哼,莫要废话,到嘴的银子还想让我吐出来?做梦!”
什么世道啊?
钟黎瞪大眼睛。
不远处的包子摊掀开蒸笼,热腾腾的包子味儿顺着风飘进钟黎鼻子,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得,继续饿着吧。
师姐说的对,离了她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自下山以来已有十余天,除去师姐给塞的几张饼子,加上路上蹭的几口猎人山里打下来的野兔,钟黎一路上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真的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一路上自己风餐露宿,就差啃树皮嚼草根了。
加上还要尾随偶然遇见的,师姐的“仇人”陈金奎,钟黎可真是饿的苦不堪言。
早就知道陈金奎要路过天水镇,钟黎提前跟这算命老头商量好,讹下来的不义之财要对半分。
哪知道这老头拿了钱立刻就翻脸不认人。
还是山里的时光好啊……
师姐要是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会揉着自己的脸蛋心疼地责怪自己:
“哎呀,怎么瘦了呀?”
想到这里,钟黎不禁转过脑袋,眼神飘忽忽地望向西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
钟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八个年头了。
几个月大时,钟黎苏醒了全部的记忆。
之后渐渐由师姐抚养长大成人。
据师姐所说,自己是师姐从荒山野岭里捡回来的。
本来自己应该还有一个师父,但是正赶上师姐回山途中师父死了。
师姐便代师收徒,把他收为师弟,并取名为“钟黎”。
自此二人在山上相依为命。
十几年如一日,师姐辛勤哺育,教书习字,传授武功。
终于到了钟黎成年之际,师姐也是心血来潮随口问了一句:
“阿黎,山上苦闷,你就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儿的?”
“告辞!”
“你……”
师姐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往后日子,对钟黎理都不理。
但师姐的心终究是软的。
在钟黎下山之际,她还是偷偷往包袱里塞了几张饼子。
这不提下山倒好,一提顿时点燃了钟黎闯荡江湖的心。
广袤大地,钟黎就如脱了笼的鸟儿,天大地大,随意驰骋。
……
钟黎蓦地想起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封皮上用隽秀的小楷写着三个字——《风波恶》。
拿出一根细小碳棒,翻开其中一页,对着“陈金奎”这三个字,打了个大大的叉叉。
为师姐报仇,我义不容辞。
那就去师姐去过的世间走一遭吧!
钟黎收起册子,拖起陈金奎的尸身,迎着众人目光,向衙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