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风裹挟着清冷的月影,自宣乐门城墙脚下的第一块石砖向上攀升至角楼,穿越数个垛口,与角楼上更为肆虐的风融汇。
寒风任意拉扯齐越泽的一身缟素,翻卷衣角袖口,狞笑着将足以透心的冷意灌进他的身体。
内侍总管盛坤花白的眉毛略显杂乱,眉宇间流露出担忧之色。他试图给齐越泽披上氅衣,却被对方挥手拂开了。
“陛下,这夜间寒气重,龙体要紧啊,咱们还是回宫吧?”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沿着曲曲弯弯的街道疾速扑向齐越泽的眼睛。尽管中间隔着数不清的步数,他仍旧能感受到那火焰的灼热。
他半声不响,盛坤抱着厚厚的氅衣,长叹一声,“唉,这镇西侯府怎么突然就起火了呢?看这架势,怕是得全部烧光才肯罢休了。”
齐越泽背在身后的双手攥得极紧,指甲与掌心肉难解难分。
良久,他阖上眼帘,复又掀起,眸底暗芒飞掠,“庆阳国君那头可有答复?”
“回陛下,暂时,还未收到消息。”
盛坤目不转睛,探出一点脖子,想将齐越泽的一切神色动作收揽于心。
他试探性地问道,“陛下,真的要继续与庆阳结盟吗?云姜一战,他们可是摆了咱们一道。”
“咱们折伤大半,遭云姜蹂躏,沦为其附属,而他们却是分毫未损。这,如何还能再信?”
冷意袭上齐越泽的嘴角,“哼,眼下云姜内部暗潮翻涌,有些人已蠢蠢欲动,朕自是得把握机会,将此一仇还报回去。”
“至于庆阳,”他将背过去的手归在身前,手指按上掌中的掐痕,“待到攻下云姜,再慢慢与他们清算。”
“陛下,是打算将云姜与庆阳一并吃下?”盛坤的右边眉毛有一簇稍微高出一些,此刻正随着他睁大的眼睛微微上扬。
“庆阳既然喜欢用这借刀杀人之计,躲在背后坐享其成,那朕便让他们尝尝,被自己的刀割肉的滋味。”
齐越泽目光垂落手掌,唇边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云姜难除,但掀掉一个庆阳还不成问题。”
冷风似是也想加入这出谋划,飞扬起他的衣袂,盛坤见状,上前一步,又展开氅衣为他披上。
这回,他倒是没有继续推拒。
“可是陛下,虽说云姜内乱是必然,这也确实是我伍周最佳的反击机会,但云姜的兵力摆在那里,那位不知是否能登堂的新君定然也非等闲之辈。”
盛坤绑上氅衣系带,眼角余光带到齐越泽冷沉的表情。
“咱们前不久才刚刚经历过打击,就算与庆阳联手,想单凭外部力量吞并整个云姜,仍是过于冒险。”
齐越泽将远方没有形状的烈火安置在眼中,眸底暗芒化作明光,光芒溢出眼眶,在眼尾勾勒出一丝自信的笑意。
“谁说只有外部力量?”
盛坤神情稍僵,思索一阵才明白过来,“陛下说的是,寇将军?”
齐越泽沉默不语,亦无点头或摇头之举。他双手轻拂氅衣,眸光牢牢地锁定在镇西侯府的方向。
“难怪陛下并未收回寇将军手中那号令天镜军的玉符。有了将军在内照应,事情便轻松许多。”
盛坤声音略减,只能侧着的目光偷偷投向齐越泽,却无法在他脸上探寻到更多信息。
又不知过去多久,齐越泽吁出一口气,朝着狂舞多时的火焰飞烟扯出一抹清浅的笑,“回宫吧。”
一句话将盛坤出走的魂魄唤了回来,“是。”
……
庆阳国,延京。
四时记远离都城中心,位于小巷子的拐角。若不张大眼睛仔细瞧,怕是连门口台阶都寻不着。
茶食店在哪里都不稀罕,唯四时记较为特殊,即使位置偏僻,也仍然门庭如市。
老板娘杨四时身穿粗布麻衣,干起活来动作利索,秀美的脸上笑容不多不少,恰如其分。
她包好一盒如意糕,热情地将顾客送走之后,才得空招呼一直靠着墙瞅她的男人。
这样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男人她没少见,但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随意与客人起冲突。
于是,她保持双颊扬起,以和善的声音问道,“这位客官,您要来点什么呢?”
听见她开口,男人才回过神来,脊背绷直,“啊,我,有山楂糕卖吗?”
杨四时笑起来的眼睛似是弯月,“有,您要多少?”
“六,六盒。”
那弯月眼携着惊讶瞪圆了,“要这么多啊,您,牙口可真好。”
男人挠着脖子,咧出一口大白牙憨笑。
这个样子看起来,倒是没那么讨厌了。
杨四时扭身准备去取山楂糕,却在那一瞬想到了什么。
她脚下反绕,又转了回去,小声道,“我们这儿还有糖葫芦,客官,您要来上一串吗?”
男人一愣,收敛神情点了点头。
已近午膳时分,来客逐渐稀少,此刻铺子里仅剩下他们两人。
杨四时单腿跨出门槛向外张望,确认无人之后,才回身朝男人抬手示意,“这位兄弟,咱进屋说。”
将男人请进后院卧房,随后出去合上门板,她这才安心地回来。
两条腿刚迈进屋内,却发现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男人便换了一张脸。
“这……”正要惊呼出声的她越看这张脸,越觉着眼熟,语气转为惊喜,“从安校尉!”
人一进门,去掉脸上人皮面具的从安便腾地站起身,听到她唤他名字,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拇指。
“我这,差点没认出来,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快坐快坐。”
见着熟人,杨四时的笑容都舒展许多,“前头将军传过信,说你要来。”
她捏起从安放在桌上的人皮面具,“你这是易过容了,害我误以为是哪家登徒子,还想着怎么教训好呢。”
从安低垂着头笑,黝黑的肤色几乎将脸上的红晕完全掩盖。
“对了,将军在云姜过得可还好?”
从安还没能说上一句,杨四时已经秃噜了好几句。
他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笑道,“将军很好,杨姑娘放心。”
“那就好。都是自家人,叫我名字就行。”
杨四时看见从安的举动,心中自责自己照顾不周,也急忙为他斟了一杯,并问道,“从校尉,你手头上的事情进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