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周,琼都。
浓浓的墨色被昨夜的雨水冲刷掉一层。
天边月无厚云遮挡,亦无薄雾障蔽,任情铺洒皎白的光,又将那墨色削去一面。
至此,即使没有掌灯,也能看清前行的路。
二更天的锣响追着更夫的步子,行遍琼都的大街小巷,提醒绝大部分已经睡着的人们进入更深的梦境。
锣声在与潜火队夜间巡逻的士兵相遇之时,短暂地隐去片刻。继而又在更夫同潜火兵笑着打完招呼后,再度以饱满的精神面貌响起。
镇西侯府后门打开半扇,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跨过门,循路踏入府内,便能影影绰绰地闻到一股稍许刺鼻的火油味。
淋上油的柴禾从正堂开始围架,主屋、偏房每一处都不曾落下。
倘若不是外墙范围太大,绕一圈十分费劲,寇韫还想连同墙面一块给它点了。
齐绍赐的侯府远离闹市,渺无人踪。就算着了火,一时半晌也不会有人知晓。更何况,她还特意选在这个鸦默雀静的时刻。
没有人,能阻挡那熊熊烈火。
寇韫手中握着火折子,最后一次,用自己的眼睛,将这个原本被称为“家”的地方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在心中仔细铭刻。
视线沿着庭院画了个圆,又在天上月亮只有半边的圆润脸颊上逗留一忽儿,方才打开火折盖子。
准备吹出去的一口气还未长成,那令她觉得踏实的温暖手掌便轻轻揢住了她的手腕。
“阿韫,你可想好,这一把火下去,便没有退路了。”
夏侯朝面具后的眼睛紧盯着她,但却不会让她觉到任何的不适,只有如同温水裹着的安心。
寇韫知道这话不仅是表面的意思,但既然人将离去,楼中自此空荡,便没必要再留着这毫无温度的地方了。
“阿爹去后,我便没有退路了,往后,亦不会再有。”她朝着他望回去,眸底波光粼粼,“我也不需要退路。”
她行路,素来不会回头看。
“那,我呢?”
夏侯朝目光轻颤,声音也浅去不少。本该有些失落情绪,但又莫名地坚信,他一定能从她口中听到那个能够让他称心快意的答案。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退路。”她微扬下颌,笑意盎然,“你是与我并肩同行之人。”
面具掩去夏侯朝笑出的哧气声,却绝不掉他心间的涓涓热流。
寇韫将火折子换去另一边手,他就势牵住她空下来的手,缓缓与她十指紧扣。
吹来的气息助力火折子无声燃烧,她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声脆响过后,烈焰腾起。
冷风遗落在他们身上的寒遽然无影无踪。火光飞速蹿升蔓延,似炽阳坠入眸中平湖,不消片时,便将眼睛染亮。
彼时,寇家凭借一杆长枪,踏云入海,在伍周国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今,寇韫引出漫天火舌,将前尘往事一把焚烧殆尽。
“走吧。”
“姑娘。”一旁的迎夏目光始终黏在二人纠缠的双手之上。
她觉得她那本就不太能够承受惊吓的心脏,此刻像是被大火燎到,给她烫得一个激灵。
迎夏碎步上前,拽住自家姑娘的胳膊,先向夏侯朝瞥去一眼,又对着自家姑娘欲语还休。
夏侯朝知晓其意,将与寇韫交握的五指紧了紧,复又松开,“我在外边等你。”
后者点头。
人前脚刚刚迈过门槛,迎夏便凑过来,颇为小心地压低嗓音,“姑娘,要不,别去云姜了,咱溜吧,您这好不容易出来,干嘛还要回去?”
“不都说了,你家姑爷在等着。”寇韫的目光跟随着正在门口与马儿交谈的夏侯朝。
而且,哪里不容易出来,这不挺容易的吗?
迎夏闻言,更是摸不着头脑。
实在想不清楚,她索性直言,“哎呀,迎夏这短短一日看下来,便知姑娘与这侍卫有情……呃,关系不一般。”
“既是已经摆脱伍周,就没什么顾虑了,那姑娘与他一同远走高飞便是,还管姑爷作甚。”
小丫头语出惊人,寇韫哑然失笑,“你这是,撺掇我私奔呢?”
“这,机不可失嘛。姑娘若是回去,那你俩不还得偷偷摸摸的?这要是被聿王发现,他岂能容忍?”
迎夏眼珠子一骨碌,似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下便弹开了。
寇韫以为她已经猜中,扬起唇角,抱住胳膊,等待她的下文。
谁知这人瞪着大眼睛,就来了这么一句。
“莫不是姑娘喜欢上了两个男人?”
寇韫轻拧眉心,只觉脖子有些僵硬。这小脑袋瓜还真敢想,亏她还准备好了夸赞的词。
没见自家姑娘说话,迎夏又自己大胆补充,“倒也不是不行,我们家姑娘这般天人之姿,别说两个,就是再多几个,姑娘也配得。”
夏侯朝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如何,歪着头往她们这儿瞧。
寇韫伸手挠了挠并无痒意的额角,眉眼弯起,“你呀,少看些话本吧。”
音落,手指敲上迎夏的脑袋,而后抬步将冲天的火焰抛至身后。
“诶,姑娘等等我……”
潜火队虽每日忙碌,训练不辍,巡逻不息,但真正需要运用灭火技能的时候还真不算多。
因此,当见到天边火光与青烟交错升腾之时,他们也是有些慌乱。
“呀,那块儿走水了!”
“那不是镇西侯府的方向吗?快,快走。”
老陈一手抓住一个,“晚些再去吧,是寇将军的意思。”
“什么?”
“将军的人交代过了。”
还同他们上头打点过,以确保他们不会因巡逻不力而受到惩罚。
老陈的视线随着浓烟翻滚,正身对着镇西侯府的方向拱手。
旁边两人相视一眼,也跟着行了一礼。
青烟登上远处屋檐,单远独自一人躺在自家屋顶上,怀中露出信封的一角,以酒润喉,“将军,酒我收到了,信也收到了。”
“真是不讲义气,拿这么点酒便想打发我。”
他被酒气熏红了眼,“罢了,我大人有大量,你好好的,我就不跟你计较。”
文国公府与侯府离得远些,人们又都在熟睡,自然发觉得晚。
陆净颜与文弘晋夫妻俩急急忙忙套上外袍出来,此时火光已经呈现出难以扑灭的态势。
“这……”
一封信落入手中,眼前是两个大箱子,分别装着不同流派的绣品,和各类市面上罕见的藏书。
陆净颜靠在文弘晋怀中,抹去了眼角的泪。
“真是个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