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总算知道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外面鬼混一辈子。”李桐洲刚进家门,二十年如一日的唠叨立马灌入耳蜗,一个年迈却保养得当的女性从厨房探出脑袋,这便是她的母亲,她嘴里不停:“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跟你爹一个死样子,等下我再收拾你。”
没一会,持家的妇人端上一桌家常菜,一份清炒时蔬,一盘白水焯过的五花肉,一锅玉米排骨汤。
“去叫你爹吃饭。”
李桐洲从沙发上爬起,走到房门前一言不发,敲了敲门。
一家三口上了餐桌,李桐洲和他爹沉默寡言,妇人喋喋不休,吃着饭都闲不下嘴:“给你介绍的单位,市里的重点高中,离你那又近待遇又好,多待几年以后还能评职称,你倒好,去都不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人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
李桐洲夹了一筷子菜,温和地打断道:“我找到活干了。”
“什么活?什么单位能比得上市重点?”
“市里那个姓秦的大老板,他们公司最近搞工程缺个机灵能干事的人,所以阿烽找到我想让我去顶一顶,福利待遇都齐,试一段时间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让我当主管,在望海这地儿我能拿这个数。”李桐洲比了个八的手势。
他爹皱眉,显然对这个数字有些质疑:“靠不靠谱?”
“靠谱,阿烽还能害我吗?”
“你要是真的能安定下来不要到处乱跑就再好不过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转眼就过三十了,到现在都……”
他爹正色肃然地拍了拍桌子道:“别说了,吃饭。”
“什么意思,不让我说话了?”他娘冷下脸:“他从小到大你管过什么?他变成今天这种鬼样子有你一份!”
然后战局就从他娘单方面对李桐洲的说教变成了家长的对骂。
如果是往常他待在家里,见到这样的阵仗,他马上就能预见这之后歇斯底里的家庭闹剧,他大概会立马摔筷走人,一秒不会多待。但今天他破天荒地坐在饭桌前,甚至露出了笑脸。
每场家庭争端都要追本溯源,把每件事的因果关系讲清楚,今天谁发的火是因为昨天的谁的错。追溯时效期比备的案还要久还要可靠。
说到底他们家又没有多么深重的仇怨,每天烦心的不过是些琐事,但这个家庭的三个人都很幼稚,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或许活到胡子发白都学不会怎么和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相处。
李桐洲点了根烟,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忽然流了泪。
如果是往常,他在家里点烟,一定会招来一顿臭骂,她会骂自己好的不学学他爹,把李家那些臭毛病都学了个遍,但现在两个家长却看都未看他一眼,甚至没有察觉到他压抑不住的哭声。
他周遭世界开始失真,出现阵阵波动,好像出了问题的录像带,而李桐洲扶着桌子痛哭流涕。
几个小时前,李桐洲来到了外面,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平凡世界,他心中惊喜无比,觉得是那个混蛋独响者在骗他,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家中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只有天知道他有多开心,历尽万难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又失而复得的喜悦一言道不尽。
他归心似箭,赶回家中时遭受的却是一次无视,他的双亲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们的儿子一般,自顾自地过着吃饭游动对话,像固定的程序那般运行。
不仅是他的双亲,路上的所有人都看不见李桐洲。
一盆冷水泼在李桐洲身上,钻心刺骨。
然后他想到约翰·比托还说过,外面的事物是世界泡内李桐洲和众人认知组成的投影,他便多做了些尝试。那之后他就像创世神一样,掌握着世界的空间时间,世界的形态以他的意志不断发生改变,他想要什么样的世界,世界就会变成什么样。
但这根本没有意义。
因为这已经是李桐洲第三次踏进家门了,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尝试,他都无法让自己的至亲之人拥有灵魂,他的双亲就是他自己,他不过是在操控一对人偶让他们与自己对话,或者说,李桐洲在和自己对话。
一旦他认知坍塌,外面的世界就会立刻陷入一片虚无。约翰·比托虽想要他的命,却一次都没有骗过他。
许久过后,李桐洲独自冷静了下来,思绪稍动后,世界被定格。
“这就是独响者该上的第二课。”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李桐洲回身望去,是星聆……一个新的样貌。
她……现在很难将星聆定义为她,人类向来把超越自己理解的震撼事物当之谓神,所以应该称其为祂。祂有着类似人类少女的基本轮廓,身材娇小轻灵,也正如少女的姿态,拧腰舒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自下而上打量过去,先是幼嫩的双足,脚趾如玉般晶莹圆润,足弓饱满可爱,架起一双笔挺的腿,或许是出于最基本的道德和礼仪,李桐洲目光略过了不可言说的天堂之境,上掠平坦的小腹和颇具规模的尖挺丘峦,这番不着片缕的光景在李桐洲看来却是并不动情的。
因为这番描述就已经道尽了祂身上属于人类的特征,而构成这些特征的却不是李桐洲认知中人类的肌肤骨肉,而是某种更加超脱的物质,就像世纪之初,人类第一次运用天文望远镜眺望星空寰宇,远远看出那片银河般。祂的肌肤就是这般由星光组成,而细细看去,还像某种玉石,内里透着无法描述的瑰丽光泽,光泽无声流转。
祂的头部只有轮廓没有五官,定定地站在那儿,仿佛亘古不变的星神睥睨着渺小的众生。
李桐洲喉结动了动,艰难地问:“你这是……”
“吓到你了?”星聆发出一声轻促的笑:“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应该说,大部分独响者的真身都是类似的风格,不过在我们的世界里,亮出真身和亮出真名一样危险,不过我不在乎。”
李桐洲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说的第二课是什么意思?不,我应该先问的是,世界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都是我的梦吗?”
星聆笑了笑,没有急着解答,反而道:“你可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不打算招待我一下吗?”
随后李桐洲一拍脑袋,变出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杯好酒和两碗……腌粉。
他招待道:“这是我记忆里吃过最好吃的腌粉,和上次我们在学校对面吃的泔水可不一样……卖相看上去和记忆力差不多,希望我把味道也变出来了。”
说完李桐洲自己沉默了,因为他发现星聆的真身没有嘴……请一个神明吃腌粉是不是不太体面?
星聆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浅浅的红酒在杯中打转,转出微小的旋涡,然后酒液越来越少,最后空杯。
……这就是祂喝酒的方式吗。
李桐洲低头扒着粉,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所以,你能解答我的疑惑吗?”
“当然可以。”祂慵懒地道:“这也不是你的梦,这并不只是你的问题,而是全人类的问题。”
“什么意思?”
“意思是,人类已经和你认知中的不一样了。”祂道:“你可以设想一下,人类这一种群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不得不选择踏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进化之路,代价是人类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文明、国家、历史,你能想到的一切都被拆碎,像雨一样洒进了宇宙之中。”
李桐洲不确定地道:“那个原因是……”
“污染,含有篡夺特性的污染。
具体事例至今已经很难查证,污染的源头也找不到,我们只能知道,这种污染可以穿越时空,篡夺人类的存在,篡改人类的历史,以全新的形式将我们取而代之,这种污染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我们难以理解,被污染的人在历史上越重要,污染也就越严重,譬如一个历史上统合了诸多国家的伟大帝皇被污染以后,关于他的整片历史都会被异化,
变成其他不可名状的东西,那段历史将会滋生更多的污染,历史上皇帝的士兵们会变成它们的爪牙,我们称它们为‘篡夺者’。”
“所以当我们在某个节点发现我们被篡夺时,我们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李桐洲尽可能理解这些不可思议,超乎常识的内容,他下意识地想驳斥这些荒谬的说法,但他刚刚经历过更加匪夷所思的现实,由不得他不信。
半晌过后他道:“所以当时的人们,壮士断腕?”
祂笑了笑道:“按照当时人们下定决策的力度,说是把自己五马分尸更合适,
他们利用某种手段拆解了人类所拥有的一切,让人类变成宇宙中独一的个体,应运而生的就是世界泡,世界泡就是孕育新人类的胚胎。”
“新人类,那那些‘旧人类’呢?”李桐洲放下筷子,问道。
星聆停顿片刻,身上星光流转,她平淡地道:“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在你的世界泡里的那些人,那些人们的知识、记忆、生活方式构成了世界泡,他们是世界泡里的基础,拥有最基本的属性是轮回,大部分世界泡里他们都处在轮回之中。
按照特定的规律,清空记忆重新来过,这也是一种防治污染的手段,轮回也会清空和抑制污染,轮回也是新人类的底色,所以我们称呼这类人为‘回响者’,或者土着。
当然,还有的时候我们会称呼他们为……养料,供给胚胎的养料。”
李桐洲呼吸都停滞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手脚有些发麻,只得十指交叠,按捺住不让手发抖。
他艰涩地道:“约翰·比托说过,回响者有机会到一个什么世界泡里生活。”
“你还是没有弄清楚。”星聆道:“是,但他同时还说过,那是特殊的回响者才有的待遇,每个世界泡中只有少数回响者能够脱离世界泡独立存在,
而大部分回响者都不过是基于你的认知,自动抓取的一部分历史投影,他们会走会动,会对你的行为做出反应,是因为你认为他们会做出这种反应,你能明白吗?”
李桐洲焦虑地挠着头皮,而且手指着定格中的他的双亲:“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很抱歉,但……二位甚至不是回响者,他们是更外层,用于撑起里层世界泡的残响。”
李桐洲陷入了沉默,定定地看着星聆。
祂道:“你是这个世界泡的主人,你比谁都明白这点,你只能接受。”
“我怎么可能接受,这里有我的父母亲人,我的朋友,我的一切都在这里。”李桐洲怒道。
“这就是所谓的第二课,孤独。”星聆斯条慢理地道:“新时代的每个独响者都是一座独立的孤岛,每座孤岛都承载着其独特的内容,你有你所背负的东西,我也有我的,我们这两座孤岛之间存在着看似相近但极为遥远的距离和障碍,你无法和任何人分享你承载着的重量。”
李桐洲已经极为不耐,他红着眼道:“不要说这些废话,约翰·比托说过,回响者拥有奇迹扳机会变成独响者,我要去试试。”
星聆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她捧着高脚杯,不知转着什么心思,半晌后像是看透了李桐洲一般道:“我不会继续劝你,像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哪怕去死都会想着试一试,再试一试。”
祂变出几张星卡,在李桐洲面前一字排开:“这里面有几个种类的奇迹扳机,去试试吧,但要记住,你的时间有限。”
李桐洲没有犹豫,拿起星卡冲着自己的双亲走去。
......
他试过了,其实他早就知道结局。
李桐洲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悲怆笑容:“我就是想试试,不然以后的时间里我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尝试一下,说不定,说不定呢。”
放下空掉的酒杯,星聆起身来到李桐洲身前,抱住他的脑袋,将其埋在自己的腹部,像母亲一样温柔安抚着他:“人类拼尽一切都要保证种群的延续和未来,在不可能中拼出了一条能走通的路,你那座孤岛上的人们他们的勇气会告诉你如何走下去。”
“......谢谢。”李桐洲低声道。
最后李桐洲起身,对着两位的幻影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摸上家门的把手,深深地道:“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