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持续被杀。”
“我知道杀我的是谁,但我无力反抗,不仅是我,整个世界在他们惨无人道的血腥手段前都显得孱弱无力。”
“我特此留下这本日记不是想留下什么记录,想昭示谁的罪行,因为这些循环往复的大恐怖没有任何人记得,除了我。”
“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我遭遇的一切,哪怕是对着空白的纸张,哪怕记录这一行为本身就带有极大的风险。我们都是生活在透明玻璃里的可怜虫,我们的生活、隐私乃至语言,一切的一切都是透明的,无论是记载在书页上的文字还是脱口而出的语言,无论是哪类语种哪方语系都没有意义,他们通晓世上所有的人类语言。”
“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就这样吧,敬我每个轮回仅有的五分钟人格,我该去赴死了。”
李桐洲合上书页,看着简朴的书封,拿起放进抽屉夹层里,犹豫片刻又拿起藏进其他位置,但再三思衬过后,他干脆撕下了记载着文字的那一页,麻木至极地送进嘴里咀嚼下肚。
他扯出一个怪异的麻木笑容,自言自语道:“你们就算再手眼通天也找不到我吃下肚的东西吧?”
房间内的装潢平平无奇,仅有一扇垂垂老矣的台灯提供着昏黄的亮,邋遢单身汉的房间里自然不会放置镜子这样他认为矫揉造作的东西,所以需要时他只能打开手机的摄像头,看着手机原装相机程序里不加任何修饰,头发浓密,胡子拉碴的自己,李桐洲揉着自己的脸,其力度之大仿佛是要摩擦生火,融去脸上的坚冰,用造作出来的笑容藏起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认真地胡乱披上一件棕色外套──这是一个矛盾的描述,李桐洲确实一丝不苟地用胡乱的动作披上了外套,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2023年9月1日,李桐洲的一天开始了。
出门时该先迈左脚。
他的大脑仿若一台运行的计算机,提示着他此刻该做什么,而他也遵照着这个提示稳步向前,不见半点偏移动摇。
他拉开家门,迈出左脚,然后呼吸一口依山靠海的黏腻小城空气。
他所住的小区很老旧,但地段并不差,不过是清晨七点,太阳初升时,小区内外就已经人声渐起,外面是繁闹的商业街,紧挨着三家广场,广场形成的包围圈外围还坐落着一所全市名列前茅的名中学。
路过小区路口时,要驻足与门口保安闲聊。
李桐洲停下脚步,挤出满脸笑容,摸出一根烟递给岗亭里歇脚的大爷。
他会说:不抽,戒了。
“不抽,戒了。”那胡子花白的大爷摆了摆手,把烟往外推。
李桐洲笑骂道:“你胡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戒烟?你这老烟鬼到土里还得抽!”
“真不抽了!”大爷声音大了起来:“我抱孙子了,白白净净的大胖小子,我儿子给我留了几套房子,就在这小区里,我还得多活几年带孙子享清福!”
李桐洲一愣,控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做出一个愕然的表情,然后继续笑骂道:“你个老东西,望海的钱都被你们这些外地佬挣走了,我吃什么!你有没有女儿,以后你家再养一个我吧。”
“狗屎蒙了你的心!”老大爷骂道:“玩的女人还不够多,打我家的主意?赶紧滚赶紧滚,今天又要去哪儿鬼混?”
李桐洲点了根烟道:“去旁边的学校看看。”
老大爷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一把年纪的人尖着嗓子道:“那里面可都是十几岁的高中小娃娃,你敢乱来我就报警抓你!”
李桐洲无语地摆了摆手道:“想什么呢,家里给我介绍了份正经工作,我读过几年破书,恰好又考了个证能当老师。”
“你当老师……哎。”
老大爷像是感到小城下一代未来昏暗般摇了摇头,李桐洲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干脆地离开,因为时间到了,他还要沿着跟程序一样被设定好的路程走下去。转过头去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来到了学校对面的一家早餐店,按照惯例点了一碗粉,香喷喷的粉汤的香油胡椒粉味儿直冲鼻腔,他食不知味却要像个美食家般吃的美味,吃的沉醉。
他时不时会看向学校的方向,今天恰好是九月一号,新学期,新学年。那些活力无限的孩子有些对新生活充满希冀,有的像在上刑,还有些女孩现在还青春逼人,连校服都遮不住她们的靓丽,但李桐洲很难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从她们身上找出什么吸引力和魅力。
更何况,李桐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孩子的面孔了。
在今天之前,李桐洲烦恼的是他该怎么消磨今天的时光,该去哪儿喝酒,该去哪儿找女人,第一次坐在学校门口时他心中升起了一丝羡慕和向往,他在这些半大点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朝气,于是他思考起了未来。
哪怕他转头忽略了预定的学校应聘,连校门都没有踏进去,就去了酒吧,但也不妨碍他受到了莫名的奇妙感召,觉得自己重拾了未来。
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他们都没有未来可言。
李桐洲吃完了粉却也不急着走,设定里,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他还要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才得以摆脱。
就在他尽职尽责地无所事事,眼神乱飘时,忽然他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个穿着暴露,风格奇特的女人。
他的瞳孔急缩,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惊叫出声。他强行把到了嘴边的惊悸和恐慌咽了下去,时刻提醒自己,现在他是一个演员,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全的男人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表露出来的不该是惧怕和恐惧,特别是对他这种人来说,更该有的是肆意的打量。
他扮演着一个浪荡的蠢货,对那女人吹着口哨,心中的恐惧却只重不轻。
女人身材火辣到了极点,身上的每个部件都像人工制造出来的那般完美,精致无比,猛地看去连毛孔都无法分辨。身材比例足以让所有男人疯狂,穿着伤风败俗,奇特质感的布料堪堪遮住了要害部位,在对沙滩来说都过于清凉的短裤裤腰上还别着一个成年人手掌长的长方形匣子。
她无视了许许多多各异的目光,坐到了李桐洲身后。
李桐洲寒毛直竖。
为什么今天来的会是她,她为什么坐到了自己旁边,今天她又为所有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死法?
那副好看的皮囊只是伪装,她是死神,比死神还要恶劣。这不是李桐洲第一次过九月一号,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事实上,他就像土拨鼠之日一样被困在了九月一号,包括现在重复了足足有三十七次,但这可不是什么温暖人心的电影,而是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他重复了三十七次的死亡,他也没有机会去认识他以前没机会认识的人,他第一次经历九月一号做了什么事,后续就要一点不错地做出来。
因为正是这个恐怖的女人和他的同伙们把世界折成了一个头尾相连的圈,让时间循环往复,而且正在用包括屠杀在内的多种方式,试图揪出谁能够在这个循环世界拥有脱离循环的意志而自由行动。
而她在寻找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李桐洲。
她拥有瞬间杀死一整片区域所有人的恐怖力量,茶店里的食客,李桐洲和那些学生,瞬间。
李桐洲之外的所有人是不幸的,他们没有超越轮回的思维,只能在一无所觉中一次又一次麻木地死去,他们也是幸运的,他们能在一无所觉中一次又一次麻木地死去,而李桐洲却轻易地记得自己三十七次循环中的每一次死亡,每次都不尽相同,花样百出,极有新意。
在他第一次死亡后,就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不能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独特。
这就像一场卧底游戏,倘若他的身份暴露,他的结果会比死还要凄惨。
他不知道这种死亡还要持续多少次,万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他伪装的还不错,这女人没有怀疑过他。
就在他这么庆幸时,那个女人忽然挪着宽大的塑料椅子,挪到了李桐洲的位置,跟他对坐着。
她开口问道:“这家店什么好吃啊?”
李桐洲全身肌肉猛地收紧,又快速放下,他笑着道:“美女,从外地来旅游啊?”
“可以这么理解。”她笑了笑道。
“想找吃的,那你可来错地方了,知道为啥这方圆百里就这么一家茶店吗?因为这马上就要拆了,只有这家店和学校沾亲带故,他们赶走了其他想来这里摆摊的小商小贩,留下他自己当钉子户做学生的生意,东西又贵又难吃,拿手好戏只有往粉汤里死命加味精。”
砰!
店家拎着铁质的茶壶,重重砸在李桐洲面前。这是那女人的,望海的茶店店家一般靠茶水来收茶位费,一般给你的都是廉价到家的劣质茶叶,可以不点,但这家店心够黑,不点也得点。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李桐洲,张嘴就要赶人,但那女人软声细语地发了发嗲,那中年老板立马变了脸色。
不一会儿,一碗汤粉就端到了她面前,李桐洲也沾了光,没被赶出去。
女人夹上一口粉条,吃下去立马忍俊不禁道:“确实很难吃。”
李桐洲稍微有些失神,不是因为眼前女人的美貌,而是因为紧张,因为思考。这是三十七次死亡中唯一一次和他们中的一员对话,他觉得自己得把握住机会,套取一些情报。
但还没等他开口,对面那女人便主动道:“其实我在找人。”
李桐洲浑身肌肉更加紧绷,表面若无其事地道:“找人?”
“找一个很奇特的家伙。”女人放下筷子道:“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可能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也可能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还有可能是一个不遵循常规的人,你认识这样的家伙吗?”
李桐洲眨了眨眼道:“你就整个望海到处乱跑找这么一个你压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物?”
“也不是整个望海。”女人道:“那个人物在,怎么说呢……可以粗略地理解为以这个学校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吧。”
他道:“你为什么要找这么一号人啊?”
女人没有说话。
李桐洲也没有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他笑了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见过。”
“噢?谁啊?”
“你啊。”李桐洲色眯眯地盯着她姣好的面容道:“你这身打扮还不够打破常规,还不够惊世骇俗吗?”
女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悦耳,笑得花枝乱颤。
她站起身来,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店内男孩男士的目光,也是因为她这过于奔放的打扮,对面那些不知道好歹的学校保安在老师还是校领导的授意下找了过来,要请她离开这里。
她理都没有理其他人,而是盯着李桐洲道:“真可惜,我们的时间到了。”
“时间?什么时间?”李桐洲心中浮现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立马站起来。
噗嗤!李桐洲的耳边突然传来数声黏腻恶心到了极点,仿佛什么泥巴软肉碰撞的声音,他偏头看去的,地狱般的景象霎时间刺入神经中枢。
刚刚还在旁边神态各异的人们,无论是那些孩子还是成年的食客,无论是厌恶地看着暴露狂的女性还是不怀好意的男性,包括那个黑心的老板在内,他们的身体都分解了,他们有的脖子融化成了一摊烂泥,脑袋失去支撑落在了原本能称之为肚子的部位,还有的手和脚被强行拼接在了一起,血液像瀑布喷泉,洗刷着烈日下的望海小城。
无论他们变成了什么,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死了,无比凄惨无比挑战人感官和心理承受能力极限地死了。
李桐洲知道,又一次死亡轮回开始了。
理智告诉李桐洲,现在的他应该害怕,应该屁滚尿流和放声尖叫了,但说实在的,人类的恐惧大半来源于未知,当一个人习惯了一种东西时,哪怕那样东西是十八层地狱,是死亡本身都很难再撼动其神经的麻木了。
尽管已经麻木,但李桐洲还是放声尖叫了起来。
……好吧,他以为自己麻木了,可真等他扯开嗓子叫起来后他的假嚎变成了真嚎,眼泪鼻涕俱下,当真是屁滚尿流了。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怕死,果然还是不想死上一次又一次,这狗娘养的!
很快他就嚎不出来了,茶店廉价的塑料红椅的粉红椅腿贯穿了他的胸口,他失去所有力气躺倒在地,这本该让他嚎的更大声,但还有另一根椅腿贯穿了他的喉咙。
非人的剧烈痛楚告诉李桐洲,他又要死了。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保持着无法动弹的瘫痪状态,品味着极端的痛苦不能自拔,清醒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取下了别在腰间的匣子,手中握着两张卡片,匣子两端都设有扁平的插入口,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将卡片插入又拔出,仿佛周围发生的所有事都与她无关。
但李桐洲知道,正是这个小小的匣子和卡片造成了这一切。
她每一次插拔卡片都会引发奇迹魔法般的力量,让街道让世界都为之扭曲,万物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交叠摆放,她时而让一栋大楼套进另一栋大楼内,时而让街道倒置于星空之下,时而召来雷电、下起大雨。甚至他竟然在这座处于亚热带的小岛上看到了暴雪。
随着她停止插拔卡片,世界重回正轨,万物归寂,漫天的飞雪依旧静谧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