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滴答……”
极不规则的涟漪在铜盆里荡开。
清水顷刻间被染红一片,原本凝稠的血逐渐化开,盆池里仿佛是一条条红色的丝线杂糅交错。
银针叮当地落在地上。
格拉尔蹲在床边,双手紧紧抓着一只从床榻上平伸而出的手掌,五指被挤压得通红,如链子般的血珠不断从指尖溢出。
周围站满了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卧床者的脸和手掌之间不停徘徊。其中一名老者半抬着手,示意身后的人静下来,医者们全都抿住了嘴。
“唰。”格拉尔撤下一只手,飞快地翻动平放在地的卷册。
“刚才…汗王的眉毛…是不是动了一下?”其中一位青袍的人瞪大了眼睛。
“有用。”端着半碗药汤的老者深吸一口气,“格拉尔,你的方法起作用了!”
格拉尔没有回话,而是抬起头看向汗王的侧脸,那张沧桑若壑的脸庞一如既往的宁静。
浓郁的草药味扑面。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汗王枕上的兽皮湿了一大片,来自于另外半碗药汤。
“为什么汗王在昏迷时能咽下去汤食,却会被药液噎住?”另一名老者满脸疑惑,自语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五根溢出血珠的手指。
“先别管这些了。”格拉尔猛地把卷册往后方一推,双手重新捏上汗王的手掌,指尖的血顿时凝结成珠,“五根手指放血还不够,还要再放一只手!快点,照着这卷医书来做,趁着这只手的血还没被挤干!快!”
他的语气非常急促,后面的青袍间立刻就有人动了起来,而周围那些不熟悉他话音的武士根本听不出他说了什么。
“我们没用过这些东西……这针和砭针不一样啊。”捡起医书的老者犹豫地看向床榻,兽皮毯上依稀能看见几根交叠的白针藏陷在兽毛里。
与白庙常备的砭针不同,格拉尔顺手丢下的都是银制的针。
“我用过。”
一位年轻的蛮族医者挤了进来,他想也没想就从老者手里接过医书,而后轻捏起兽毯上的银针。
被夺书的老者明显地愣了一下,虽然他是白庙草药院的前辈,但眼下形势危急,他没有对这个后辈动怒,而是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记得把针尖灼红再用!”格拉尔对他厉声道。
“明白。”年轻医者轻轻点头,绕到坐床背面,几乎与墙壁贴合,可目光不曾从医书上挪开。
年轻医者点燃烛芯,火光瞬间照亮烛座平切的油脂,银针半入火中逐渐泛红。年轻医者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单手握住汗王的左手,以拇指和食指固定后者的手指,取针一一刺入指尖。
血滴在兽毯未铺满的石面。
他微微颤抖,蹲得难受。
格拉尔蹲着的是坐床的正面,而年轻医者则是背面,并且坐床的倚栏和石墙实在太近,留给后者的空间极其狭窄。
“没反应?”旁边的老者眉头紧锁。
“先前的反应会不会只是痛感导致。”有人突然想起,连忙开口道,“汗王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晕过去的,放血会不会不太合适啊?”
“如果用常理来讨论,汗王早就死了!”格拉尔有些不耐烦,咬咬牙道,“把脚趾的血也一起放了!十根脚趾一起!”
“格拉尔……”离他最近的老者刚想要劝。
“按我说的做。”格拉尔沉声回应。
“再放血,汗王可能会有危……”
“就按我说的做!!”格拉尔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背对着众人,只有对面的年轻医者能够看见他的脸,那张脸狰狞得可怕。年轻医者下意识吞了吞喉咙,其他人噤若寒蝉,都听出了这位院首话音里藏不住的怒意。
格拉尔厌倦了争执。
为首的老者嘴唇微动,压低着眉,最终还是抿住了嘴。没有人注意到连接后庭的木门悄悄地被打开,两名北庭近侍站在门口深深地朝人堆里望,在确认刚才的喊声是出自格拉尔之后,两人暗自松了口气。
“是格拉尔的声音。”近侍回头低声说。
“嗯。”阿木尔站在门后,面无表情地点头。
他早就看见了床榻上留下的血,虽然人们总说只有懦夫才会害怕血,但他还是选择了回避,即使是在效忠自家家族的侍卫面前,他已没有精力再去伪装出强硬的姿态。
床榻边,针尖再次泛红。
几位年轻的医者围在床尾,脚趾的血顺着足弓滑下,两束鲜血连贯地落在地上。
汗王猛地一颤,所有人也都跟着紧张起来。
还是不够!
“你来捏住这只手!”格拉尔猛地起身,一阵眩晕感冲上脑门,可他只是晃了晃身,顶头的凉意迅速被驱散。
他快步冲到坐床的尾部。
“针!”格拉尔喝了一声,还不等其他人回应,便径直探手从床边取过银针。
他又上前一步,拥挤的地方让开了,周围的人屏息看着他将针尖没入火苗,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人会蠢到在这个时候开口问询,因为格拉尔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凡刺之理,经脉为始,营其所行,知其度量。”
“经脉者,决死生、处百病、调虚实,脉络以通,血气乃行。”
“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
格拉尔低声自语,周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听得见他说的话,“昏厥、气结于胸……可取大椎、人中、十宣、涌泉……视苍黄者尽夺之。”
格拉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舒展眉宇。
“足陷,二三趾缝连于足跟,交汇涌泉。”他伸指轻压一点,嘴里仍不断喃喃道,“半寸即可,开痛眼,定心血。”
在周围青袍医者们的目光下,他手指微颤,直到银针抵住汗王足底,颤抖止住了,针尖像是顶在一堵墙上,那里的皮肤没有任何凹陷。
没有多余的调整。
这是草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刺脉夺机”,他心无旁骛。
或许是因为沉寂了太久,所有人的血液都开始沸腾,直到把脸都涨红,而随着针尖缓缓没入皮肤,草原院院首格拉尔的期冀也达到了顶点。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后半夜,这位年轻的院首经历了多大的压力,他赌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白庙医者、蛮医和巫医在草原的权威。
有人想过,如果这一天他失败了,那么蛮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医者这一称谓,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才会被当世的人们提起。
轻微的响动振聋发聩。
“阿木尔,我的孩子!”
浑厚的声音如蛮族锋利的刀般穿过未合满的木门,回应他的是门外一线倒吸气后的惊呼,以及那弱小的孩子再无法遏制的哭声。
……
云辉金煌,烟柱林腾。
巨石堆垒的大庙仿佛拔地而起的灰棱,周围的牧人们陆续从帐子里走出,他们的目光全都在石庙上停驻一瞬,或是看向从底端盘桓的石阶,又或是披着金辉的石壁。
恢弘古沧。
无法言喻的视觉感一直延续到这座大庙的顶部。
丈半高的门洞望东而立,宛如山中的垭口,晨曦与风肆无忌惮地被吸入其中。人群里的外来者抬起头,不由地心底发出一声惊叹——
白庙。
那个在石门前驻足许久的蛮族人循声抬眼,望向门的上眉,悬于高处的巨大旗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心中一动,只觉得旗面的底色亲切。
原野般的深绿色,其中仿佛透出了一抹浓郁得无法吹散的生机,深绿野原之上,黄白两色分别起自两翼,不断向旗的中心蔓延,直到在一抹金红之下交汇。深绿色象征的是草原,土黄色象征着东野山脉,白色是北原的雪山,而那一点金红,则是守护北陆天空的赤阳。
驻足的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配色,但却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厚实宽幅的旗帜,尽管这里是伊姆鄂草原腹地,但这一面不是象征阿勒斯兰部的旗子。
白庙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一个部族,即使其建立在某一部族的领地里,白庙也不会是某一部族的白庙,而是是草原牧人的白庙,是蛮族人的白庙,是北陆的牧云天。
因此,整片草原上能够悬挂在白庙上方的旗子只能有一种旗义:
团结和平等。
如今的草原,最符合这番旗义的只有一家——草原大会。
而这一面旗,就是草原大会的象征。
“乾浡孥斯坎俪欧希亚歌萨普鹿西。”莫察喃喃道,无处安放的手在挣扎后落进了灰色的袋口中。
这些拗口的读音来自于309年前共同成立草原大会的主部的古蛮语,释义皆为:
“草原的旗”。
对这些来自各部的古蛮语,草原大会的第一位汗王吉成汗进行了排序,以最先看见太阳的主部蛮语置前,而后依次排序,最终汇集成了驻足的人嘴里一字一顿吐出来的话语——乾浡孥斯坎俪欧希亚歌萨普鹿西。
“你说什么?”旁边的人问。
“没什么,就是旗的名字。”莫察向上指了指。
“这么长。”
“你是说旗,还是旗的名字?”莫察看向感叹的人,那是一张蜡黄的脸,拖曳着眼皮,看上去无精打采,可眼神却还有着些许锋利。
那种中年蛮人常有的热血与消沉的矛盾感在对方的脸上显露无疑。
“那就都说吧。”中年蛮人露出一丝笑。
“你不知道这面旗的名字吗?”莫察忽然露出一抹疑惑。
“不知道。”中年蛮人摊手摇头,“可能听过吧,但谁会记得呢,它的名字那么长。”
“我还以为你们很喜欢这旗呢。”莫察语气里带着一些遗憾,在旁人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笑意。
“还行吧,反正不讨厌就是了。”
中年蛮人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帐群,坐在锅架旁的老奴隶立马起身,从帐子里取出青色的大袍。
莫察站着又看了一会,而后也转身,刚才与他闲谈的蛮人正好穿上那件青色大袍,并冲他招了招手。那是阿勒斯兰部的白庙医者都会穿的袍子。
他走过去,与这位青袍的医者同坐在锅架旁。
老奴隶盛了两碗兰盈草脂汤给他们,随即又递上两块羊奶酪子。
木碗腾起的热烟扫过他们的鼻梢,兰盈草的苦感在沸腾的油脂汤里显得非常浓郁,但混上嘴里羊奶酪子的草乳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你们是怎…怎么做到让兰盈草变得这么……这么顺口的?”他惊讶地问,兰盈草是伊姆鄂草原上生长得最旺的草,但其口感极其干涩,只有在食物最匮乏的时候牧人们才会食用。
“我也…不知道。白庙里经常会有人熬一些奇奇怪怪的汤,或者是……把一些东西混在一起吃。”青袍医者咀嚼着说着,嘴里咽了咽,而后抿嘴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住在白庙旁的奴隶们开始熬这种汤,还让我们配上羊奶酪一起吃,然后时间一长……大家就都这么吃了。”
莫察嘴角微抽,扫了眼站在旁边的老奴隶,后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对方的眼睛里有些浑浊,莫察总觉得那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管他呢!这里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青袍医者顺手给自己又捞了一碗汤,旁边的老奴隶想要上前帮忙的时候,那腕汤已经递到了莫察眼前。
“啊?”莫察愣了一下。
“再来一碗呗!”青袍医者笑着说。
“这是你的碗……”
“嫌弃啊?”青袍医者也愣了。
“不是。”莫察连连摇头,“我的意思是……碗这种东西,在我们那儿都是自己的东西,额……就是说,没有你的允许,别人不能用你的碗。”
“没事,我们这儿碗多,谁用不是用呢?”青袍医者硬生生把汤碗递到莫察的手上,随即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只要这碗洗得干净就行。”
“洗?”莫察又愣了,在他的认知里,这玩意不是用干草团擦一擦就好了嘛……
青袍医者对于他呆讷的神情也是见怪不怪了,满不在意地说:“别担心,白庙底下有一条连接马戈河的暗河,那里的水用都用不完。再说了,我们草药院每天都有一大堆染病的牧人,多用些水也是应该的嘛,图个干净!”
“暗河…”莫察低语一声,满脸复杂。
水,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属于草原的稀缺资源之一,就像是荒漠里盘踞在水源周围的强大野兽,大部落几乎掌控北陆的全部河流。
主部的骑兵和猎人早晨出发,顺流巡狩,直到傍晚才回归。而在这个时间里,其他小部落大多都在迁徙,追寻所谓的水草丰美之地。
可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水草丰美之地,那些小部落的结局也不过只是活着抵达下一处还未干涸的浅眼罢了,这种能连接暗河的草原,也只有这些大部落才会拥有。
莫察盯着青袍医者走远的背影,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攥住了灰袍的一角,旋即缓缓松开。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当他低下头时,只觉得那碗热汤的味道已不再是那般浓郁,他没那么想再喝一碗了。
时间慢悠悠地走着。
那名老奴隶忙碌着收拾,而莫察就静静地躺在帐子前的草地上,仰面,满眼都是天空。
“莫察!”远处,洪亮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莫察猛地坐起,眼帘内的蓝白消失,原本松弛的神经随着一声大喊瞬间紧绷起来,他皱眉看向气喘吁吁的人。
“首…首领醒了!”灰衫的人大口喘气。
“醒了?”莫察眼底一闪,起身就要向后者来的方向跑去。
“等等!”灰衫的人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
“你别急着进去!白庙的医者说…说首领虽然醒了,但…但很虚弱,他们现在都在医帐里,不让…让我们进去。”
灰衫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听得莫察极其难受。
“醒了就好……你先把气捋顺了!”话虽如此,可莫察却搂着他走了起来,“来,边走边捋!”
“你这家伙,一大早就…就跑这么远,每次想找你都得要…要老子半条命!”灰衫的人跟着他走着,嘴里不住地念叨,“你每天一醒来就往外跑,能不能消停几天,等咱们回去了,你想去哪都没人管!”
“现在也没人管啊。”莫察咧嘴道。
“是了,我不是人。”灰衫的人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
“咱们的人都在首领的医帐吗?”莫察微微收敛笑容。
“我走之前还有十几人守在那里,至于其他人,我也安排人去传唤他们了,你应该会是最慢到的那个。”
“这不是还有你吗?”莫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