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了我们十三名武士!”
怒声回荡在狭小的石间里。
落魄的少年刚想要爬起,可话音入耳,他再次愣在原地。
谁杀了他们十三名武士……我?
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杀了他们?
我杀了他们……杀了,是的,我杀了他们!
脑海深处不断闪过片段式的记忆——鲜血从枪尖坠落,红色的狮子在旗面上咆哮,狂风暴雨般的刀光闪烁如云上惊雷。
而他记得自己只是挥了挥枪,时间仿佛凝冰的定格,一闪一烁间,那些披着黑甲的武士就像是枯叶一样从马背上飘落。
那夜幕下血淋淋的世界却比这里更加亲切。
可记忆纷乱,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的陌生。记忆中,他仿佛只是行走草原的旅客,在极近的距离目睹了一场骑战,即使看见挥起长枪的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也无法将自己代入进那个亲身纵马临敌的角色里去。
那绝然不会是他了!
阿努拉的双腿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抽搐的疼痛,又或是血脉冰凉下的恐惧,他的眼睛里充斥着藏不住的惶恐,浑身开始战栗,就像是在抗衡那无比陌生的寒冷。
可他又迫切地想要远离那片透进来的火光,明明是黑暗里为数不多的温暖,阿努拉却全然没了最初时狂热的期冀。
铁门外的话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但他什么也没听清。火光重新摇曳,周围的石隙也愈发清晰,他不断地后退,直到背脊撞上石壁。
心砰砰地跳,好像要破膛而出。
“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他们是要来杀我的……”他颤抖地震碎了挂在头顶的水珠,嘴唇微颤,不断地对着角落之外无声地重复起来。
两墙的夹角将他牢牢裹住,像是一双手将他拥在这里,拥在火光侵染不到的阴影里。
忽然间,火光一闪而逝。
阿努拉猛地抬头,铁门的高窗充斥半身的黑影,他眼底闪过惊慌,只见那个人弯腰把目光探了进来,一直要探到火光照亮的边缘才停下。
颤巍巍的角落,那是牢房里最后的阴影。
火把的光源在黑影身后出现,逐渐填满整个铁窗。探目之人在火源的映照下将影子拉长,从铁门底下的阴影开始,影一直往牢房深处钻,甚至覆盖了阿努拉坐蜷的身子。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顺势把头埋进膝盖里,发顶的水珠也顺势滑落,在他的垂目中碎成一片片水花。
“唉”一声叹息。
紧接着,金铁摩擦的声音断续传来。
铁门裂出缝隙。滚烫的光从门隙挤进来,宛若一展橘红色的刀刃在那么密集的阴影里切出一线,而后门的裂隙不断扩大,黄金般耀眼的切线也开始不断拓宽,如同中洲世界文人手里的折扇,红色扇身缓缓展开。
久违的光填满了阴影。
大川杰沉默地蹲在门口,他突然发现这间牢房竟然真的和牢门一样低矮,当他站直起来的时候,铁门甚至还不到他胸口的高度。
角落里的孩子没有反应,一动不动地缩着。
良久,大川杰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火伸进铁门,而他也在铁游骑们紧戒的目光下慢慢地弯下腰,年迈的身躯发出吱呀的响声,最终只有一个人跟在他的身后。
这里的气味重得可怕,而老人毫不在意。
“大川杰……”阿努拉抬起头,嘴唇微颤,声线磕绊如断续的呼吸。
“嗯。”大川杰点了下头,满眼复杂地迎上孩子泛红的目光。
“我…我没有杀…不是…不是我杀的。”阿努拉没忍住眼眶的酸胀,泪水浸湿了模糊的火光。
大川杰没有回话,而是伸手轻轻压在孩子屈立的膝盖上,心头涌起巨大的疑惑:
这样脆弱的孩子真能杀死我部十三个武士吗?
可那一夜活下来的武士在谈起这孩子的时候都是又恨又怕,大川杰在火堆前还听见了其他人对孩子的另一个称呼——乌木青祉的蟒古思。
乌木青祉,北陆神话里的第三世界,中洲文意为“缠锢凶恶的门”。
在北陆的图腾神话体系中,世界本无天地之分,仅是一团流动的浮云,经过了许多年的沉积,世界开始出现明暗和清浊之分,以云海为界,明清之物浮世为天,暗浊之物散沉为地。
上苍最先拥有意识,是为初神。
他将天空、大地和地底划分为三个世界,以诸星为锚使天空不会偏离,撒下草木使大地稳固,创造万族生灵来抵御地底的恶灵对地上世界的侵蚀。
蟒古思!
传说中第三世界最强大的恶灵,地底最先拥有意识的神,在与上苍的对抗中发现了地上的万族生灵。于是,为了削弱上苍的力量,他赋予生灵凶残和血性,最终在万族生灵的内生矛盾中,贪婪、嫉妒、狂怒等负面情绪肆意生长,催生出了无数地底恶灵的诞生。由此,暗浊之物愈发浓郁,大地变得坚不可摧。
而在大地的牢笼里,这样的少年瘦弱得就连乌木青祉最弱小的恶灵都能轻易将其撕成碎片吧?
蟒古思?
亏得那群武士想得出来,这孩子要是蟒古思,我就是碎片!
大川杰暗自腹诽,只觉得那些议论纷纷的人无知,无知地将蟒古思比作杀人者,却不知其在蛮族世界里意味着什么。
大川杰再次叹了口气,心里莫名想起了师兄的一句话:这孩子没有看上去那么软弱,他只是很擅长将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总是会忘记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真正的他?
“我们见过的,在那天夜里。”大川杰缓缓开口道。
阿努拉虚弱地点点头。
“你杀了阿勒斯兰的武士,我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有人希望能和你说几句话,我没有办法拒绝他,这会带来一些争议……但谁让他曾经也是阿勒斯兰的孩子呢?”
老人的声音很轻。
阿努拉抹去眼泪,止不住颤抖的手总在划过眼眶时轻微顶住眼瞳,这些难以避免的阵痛得以让他集中精神。
陷入牢笼里的鸟儿最是珍惜短暂的回应。
在大川杰的身后,黑影下的人从蹲立到半跪,笼子太低,阿勒斯兰的武士站直着看不见笼子里的情况。
“阿努拉…殿下?”一道低低的声音从大川杰身后传出,最后两个字轻如薄纱,只有说话的人、大川杰和眼前的孩子听见了。
殿下?
这是族人对他的称呼啊。
黑色的影探了出来,角落里的孩子呆住了。
那些与如今处境背离的记忆瞬间充斥孩子的脑海,急切地催生出了更加强烈的酸意,泪水如开闸的洪流般倾泻而出。
他在一个月前还能从温暖的大帐里苏醒,身披锦袍静候仆人服侍,如今的他却只能缩居在阴暗恶臭的地牢,等待外族武士的屠刀。
他从草原六部的王子到待宰的囚犯,只经历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但就在这片黑暗里,他又听见了族人的呼唤!
阿努拉看着大川杰身后的人,极致的委屈过后,难以抑制的喜悦瞬间冲上脑门,压住了腿的抽痛,他迫不及待想要起身迎上去。
黑影里探出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起身。
“什么话都不要说,外面都是阿勒斯兰忠诚的武士!”
大川杰默默地看了黑影一眼,稍稍后退了一些,正好挡住矮门缝隙间照进来的火光,武士们看不见老人身前的一切。
“唔……”阿努拉开了口,可却没有声音。
黑影的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副饱经风霜的面庞,风刀般凌厉的皱纹深深地嵌入他的脸,如同刻痕记下了他的全部年岁。
阿努拉惊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摇摇头,缓缓抬手,仅以食指压住下唇,他嘴角微动,以气息变化为音。
“是我。在部族里我们见过的,我记得是在你父亲的大帐里,还有你的两个哥哥。你的父亲曾向我问过关于你的事。是我害了你,我会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的。”老人字字连珠,语速快得惊人。
阿努拉疲惫地低吸着冷气,听着那苍老的话音他更加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可脚踝处的锁链却死死地拉住了他。
老人没有理会孩子期冀的目光,而是继续道:“我们现在都陷入了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每一个布兰戈德部的族人都很清楚,风原铁骑和铁游骑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但双方的主将就像是在遵守权力的规则,除了他们,其他人不可能知道战争的距离。另外,只有在草原还没睡醒的时候发起的战争才是有意义的。除此之外,一律只能算作某种……冲突,某种只需要完成未尽的交易就可以结束的战争。”
大川杰眉头微皱,陷入思索。
阿努拉目光逐渐变得呆滞,已经听得有些迷糊了,但透过老人的声音,他只觉得话音里吐露出来的语气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回到了那座透光的大帐里,身形各异的孩子们层层围坐,蛮族老人在中间端着一捆捆起皱的卷籍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天空下的故事。
思绪未停,话音未止,一老一少皆是如此。
老人摇摇头,“让人意外的是,你的父亲科隆真也将我也归入了其他人里,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我。我并不清楚风原铁骑会在何时、在何地对铁游骑发起冲锋,更没想到科隆真居然会把他的孩子送到敌人的刀下。我也成为了你父亲计划中的一环。当风原铁骑向南行军之时,我恰好不在部族,那是最后能将你带回来的机会,而我们永远地错过了……”
“但就像是他自己说过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老人话音戛然而止。
大川杰的眉压低了一些,感觉面前黑袍老者的背影有点陌生。他心中一动,没来由地被孩子的目光吸引,转而认真地盯住孩子的眼睛,他像是寻找着,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蛮族少年的眼睛——疲惫、惶恐,甚至显出了一些绝望。
可大川杰忽然又觉得一阵心悸,眼前孱弱的少年仍在努力地抬头,在火苗窜动的时候,他那黑色的眼瞳跳动起了前所未有的光。
老人眼里的疑惑和不安加重了,出于某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
良久。
在耐心耗尽的最后一刻,铁门外戍卫的武士正打算介入,而模糊的声音刚好从底下响起。
“有时候,草原就是这样残酷,你的父亲将他最好的儿子送到了草原中心,占据那里的狮子松了一口气,以为风原铁骑不会对他们的王子发起冲锋,但索尔根显然低估了你父亲的凶狠。”
“在草原的历史上有过很多凶残的事迹,凶戾无比的武士手里血迹斑斑,但连他们那样的人都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而你的父亲做到了。他坏了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后悔自己犯过的错。”
“在过去十余年里,你也许已经听见了一些偏见和误解,北陆的文明一直都处在一种极不均衡的状态,我们过度依赖于开辟世界的力量,却忽略了建设。蛮族人热衷于掠夺土地却将其荒废,即使拥有重塑文明的可能,也会迷失在混乱和秩序的交替中。”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他的脸贴近到孩子的耳畔,说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如今的北陆不是适合你的时代,它无法遮庇你脆弱的一面,你也同样无法为自己的强大而全力以赴。但天数有定,我知道那样狂悖的力量并非独属于你,上苍始终没有遗忘这片蛮族人的土地。北陆无法遮庇您的脆弱,但上苍可以。”
阿努拉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大地,走入历史的长廊却始终无法再前进一步,看不见天海的浩瀚,也不似中洲大地琼楼玉阁浮阔远空,但一切总归是会改变的。即使是绝望于生命的人也会在死亡的时候迈出走进乌木青祉的一步。我们需要一个宿命的英雄,正如蛮族神话里斩狼的勇士,无惧死亡迈入乌木青祉的英雄,哪怕他们最终死在了那片雪原,死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他们的勇气仍然会引领所有人前进。”
“在无数迷茫里,能使我坚信不疑的是——你,阿努拉·布兰戈德·鲁达喀尔,你是被上苍选中的人。沉重的宿命一定是孤独的,就像是那颗远空的孤星,且与诸星悖行,是人们口中的不详、凶恶,甚至是怪物,但当悖星落入天际,所有星辰都将追随!”
“我也是诸星之一,虽注定与你背道而驰,但在明晰悖星的轨迹之后,我们会竭尽全力驱使自己远离他人,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的话音充斥着神性的光辉。
身后,大川杰的手压住了他的袍肩,耳语着说,“不要待得太久……计划……”
无数奇怪的声音如碎片般传出阿努拉的耳中,枯黄的草面阴影攒动,是从铁门递来的影子,带着一阵轻微的脆响,似乎是武士委身时黑甲嵌铁的碰撞。
“知道了。”大川杰听见对方低低的声音。
黑袍老者转而继续对阿努拉道:“孩子,宿命是注定的,死亡虽然是每个人的归宿,但对你而言,显然时间还没有走到尽头。凡苍天之木,扎根泥土,日晒雨淋,展天之向而独立林间,注定枯谢所以枝高叶盛。”
话音渐弱,黑袍老者旋手捋起曳地的袍角,顺势挽起孩子的手。
两人做了最后的对视。
一方于惊惶中瞪目,一方则没有一丝情绪流露,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正如老者最初的言调,他们都已身不由己,被困囚笼的孩子受制于空间的禁锢,生命流逝的老人得以窥见时间的尽头。
铁门重重合上。
火光颤抖着褪却。一切像是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低矮的囚笼暗了下来,仿佛是回归夜色,可却不知道太阳何时才会再来。
黑暗中,阿努拉颤抖着再次听见残风轻鸣,以及角落里那水花绽开的声音。
他的脑海犹如水花般漾起涟漪,碎片的记忆勾勒着一幅图案——鹿首,来自于黑袍老者挽起袖口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