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战场。
“拦下他们!”铁游骑骑长一面大喊,一面挥刀虚砍向前方不远处疾行而过的青马骑兵,“追不到队首的,就地拦截,把他们斩断!”
此刻,近千名风原铁骑正如烈风般穿行在原野上,他们沿左侧纵马狂奔,绕过了铁游骑右翼,顶着侧方不断涌来的箭雨和迫近的黑色骑兵。
骑锋所指正是留守在原地的铁游骑本阵!
远处的可戈只能看见一条火线在黑压压的原野上不断蔓延,绕开了最浓的那片火光,而浓郁的火光也不断分出一条条火线,试图截断即将穿越的风原铁骑。
再然后,所有火线几乎全部熄灭。
无论敌我,奔袭者或追逐者,所有骑兵都进入到了冲锋的姿态。
天上有火星坠落,点起片片尘烟,微微照亮了铁游骑右翼的战场。
是火矢飞向远空!
“碖坷百骑!铁游骑的刀就要突进来了!”突袭的风原铁骑中传来一声大吼。
武士顶着风俯身向后方看去,借着天空不断飘来的火光,隐隐看见黑甲骑兵已经举起弯刀,就近向他们的骑兵冲来。
“你去!带上你的骑队,把他们切断!不惜代价!”碖坷回头低吼,声音顺风而下。“如果我们斩了狮子,主君给我们的就是……首功!”
“是!七营第三队,跟我来!”武士猛地抽出马鞭,青马骤然倾斜。
或许是受限于面甲的视野,正要突进这支风原铁骑腰部的铁游骑们只顾着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到侧翼闪过的青色光影。
嗒…嗒、嗒!嗒!
当剧烈的马蹄声突兀地从侧方响起时,铁游骑们这才惊觉起来,但蹄声已至,紧随其后的不会是时间,而是布兰戈德部的弯刀!
饶是奔袭百里,厄鲁塔亚的青马依旧保持着足够的活力和韧劲。
也许是回忆起了五十五年前在伊姆鄂草原引风坡的高地下,阿勒斯兰部的武士们驾驭着厄鲁塔亚的青马击败了以黑马为骑的牧马军骑。
如今,厄鲁塔亚草原土生土长的骑兵们再一次降临这片土地。仿佛是宿命中的对决,厄鲁塔亚青马与伊姆鄂黑马,再次在战场上相遇。
“右侧有敌人!”
铁游骑的吼声被瞬间吞没,十名风原铁骑不畏生死地斜冲而来,顷刻间人仰马翻。
不是擦身而过的弯刀,而是鞭马强冲撞断铁游骑的冲势,他们用最粗暴的方式阻击敌人,仅是一支骑队,就截断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也是威胁最大的铁游骑。
然而,这样粗暴的拦截方式效果虽好,代价也是极大。
只在接触的一刻,这支风原铁骑的骑队瞬间失去了全部的战力,巨大的阻力将那些武士从马背上掀飞起来,有人眼前一黑,而有人则落地前挥掷最后一次刀刃。
狭长的黑色骑军顿时出现一个截面,像是断成两段的黑色粗绳。
后方的铁游骑被突如其来的碰撞截停,而前方的铁游骑则在最后一段路途里被风原铁骑突起的骑兵们拦下。
他们后继无力,做不到斩断突袭的青马。
拦截、反扑,这样的场面陆续上演,但位于队首的风原铁骑们已经彻底突破了防线,如游龙刺破水面,不断腾挪至深海处,在漆黑的原野上狂飙突进!
“汗王!他们没拦住风原铁骑!”护阵的武士在一片面盔缝隙中,隐隐看见一片苍烟正从他们的右后方不断蔓延。
“阿木尔还在那边。”汗王心头一颤,大喝道:“让右翼去追!”
“不行!我们的右翼马上要和敌军接壤了!这时候撤不下来!”身旁的百骑急切道。
“那我们去!”汗王朗声喝问,“这里有多少护卫?”
“两百骑!”
“好!传令下去,让后面补防的骑兵顶上来,我们撤下去!”汗王猛地调转马首,头也不回地朝黄烟腾起的地方追去。
“可是……”百骑长愣了一下。
“没有可是,出发!”
…
后方,铁游骑本阵。
天空依旧阴沉,稍稍露出的月华转眼又被浓云吞噬。
马蹄声轻。
铁游骑们小跑着向南而行,马背上的武士们时不时回首眺望,无论是北方的狼嗥,还是东方火光映照出的滚滚云烟,都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留在本阵的武士,都是先前在野牛群冲势下骑射阻拦的铁游骑。
对于这些武士而言,虽然已经切身参与到了这场战斗的一线,但却仅仅只是拉弓射箭而已,他们的弯刀还未曾出鞘见血,而这恰恰是蛮族骑兵的最普遍的追求——冲锋。
还有什么能比纵马杀敌,更能激起武士血性的事情吗?
“有!天黑前多备了批火把。”本阵中心的铁游骑高声应道。
“好,传令下去,让队尾的骑兵丢下一半的火把。”别贵木轻轻挥手,目光始终停留骑军的侧后方。
那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咆哮。
他有些不安地回望了一会,最后策马贴近骑阵中心的车箱。
“别贵木将军,发生了什么事?父汗他们去做什么了?”车窗口,阿木尔探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武士。
“没事,殿下。”别贵木揭开面甲,冲年幼的王子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北边来了一伙偷牛羊的贼,汗王正带着我部的武士清剿他们。”
北边的贼?
阿木尔眉头微蹙,他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临行前已经和他说过草原大会内要开战了。
他心底有一个大概的猜测,想要在草原上发起一场真正的战争,就需要一支强大的骑军,整片草原也就只有草原大会的六大主部才能做到。
东边,布兰戈德部的主君科隆真与父汗是很好的朋友……似乎是吧,因为平日里阿木尔听见父亲谈及这位六部主君时,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但他却很少能见到这位远在东边的叔叔,所以他有时又感觉他们不像是普通朋友,而像是为了同一目标的战友。
另外……阿木尔想起了那个小个子的蛮族男孩,布兰戈德的小王子还在我们的军帐里,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挑起战争。
排除。
东南的贺兰部,一群只会享福的老贵族,靠着大蒙骑兵的余威才能在草原的角落里生存,每次草原大会总喜欢派人到处送礼巴结。
排除。
西边的雅兰察部,拥有草原七大骑军之一的荒骑兵,确实很有威胁。但……依照父汗说过的,雅兰察的武士就是一群打仗还要带着骆驼的蛮人,只要轻轻从他们旁边一推,那些骆驼就会像朽木倒去。
带着骆驼的骑兵,应该做不出夜袭的事情吧……
阿木尔抬眼看了下阴空。
排除。
北边……北原的两个主部似乎都有可能反叛草原大会。
无法排除。
部族里谁都知道,自大荒以后,北原年年都来草原大会讨要粮马,汗王甚至连莫尔湖的渔场都割给了他们。
关于这件事情,很多族人都抱有不满,认为凭借铁游骑和牧马军骑的强势,根本不需要满足北原的要求,想打那就打嘛。
汗王没有给其他人解释过,除了阿木尔,他的任何疑惑几乎都会得到解答,因此,他明白了给予渔场给北原蛮人的道理。
钓鱼。
但,究竟是哪条鱼在拼命扯钩。
阿木尔心里也没底,所以他想要弄清楚是哪个部族挑起了草原大会的混乱。
“别贵木叔叔,父汗临走前都和我说过了。”阿木尔说,“不是偷牛羊的贼,而是夜袭的外族骑兵,对吗?”
“你……”别贵木心头一跳,慌张道:“哪里有什么骑兵,就是……确实不是偷猎的贼,就是一群野牛在草原上发疯而已。”
“野牛?”阿木尔似乎想起先前远处的嚎叫,他没听过那种声音,还以为是铁游骑的斥候们传声的特殊语音,“刚才那些就是野牛的叫声吗?”
“呃,不……是。”别贵木一愣。叫声?是那一片狼嚎吗?
“不是?那就不是野牛,那是什么声音?又是什么事情让父汗和可戈将军都要带上铁游骑往外跑?”
“不……我的意思是……是,那就是野牛的声音。”别贵木连忙道。
“不对,您在父汗面前说错话时,也是这么断断续续地说话的。那不是野牛的声音,别贵木叔叔不会撒谎,究竟是什么声音?”
“有野牛!”别贵木急忙回应,“那…那个声音虽然不是野牛的声音,但却是有野牛群向我们冲来,我刚才带兵就是去阻拦那群野牛的。”
“那是什么声音?”
“野兽的声音。”
“嗯?”阿木尔眉头锁得更紧,“野兽的声音……又不是野牛,那是什么野兽?”
别贵木紧张地将目光挪向他处,心底嘀咕道:这个孩子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平时挺安静的啊。
过了一会,他将目光挪回,却正好对上男孩直勾勾的眼睛,别贵木下意识又把目光挪开,佯作什么都没看见。
“别贵木叔叔?”阿木尔的声音轻轻传来,马背上的武士心底泛起一丝焦躁,还是无奈地看了过去,回应上男孩的眼睛。
他愣了。
这样清澈的眼睛里怎么能溢出那么多的疑惑?
别贵木空白的脑子里泛起这样一个念头,可男孩的问题层出不穷,一下子就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除了野牛,还有什么野兽在伊姆鄂草原出没?不对,野兽怎么可能需要那么多骑兵去对付,只有外族的骑军才会吧。”阿木尔不依不饶地问,“是北原的骑兵吗?巴尔瓦盖还是卡瓦绛戈?”
“殿下,你还是别问了吧,我无法给你答案。”别贵木叹息道。
“为什么?”
“您还是个孩子,蛮族人不会杀高不及马背的孩子,也不会让这些孩子们在没有成年之前去承担起男人的责任。武士并不是简单的荣耀,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别贵木说,“外敌入侵,武士就是站在最前方的人,要么我们踩过敌人的尸体,要么被他们践踏,除此之外任何结局,都是对武士的侮辱。蛮族的武士没有谈判和妥协,也不会死在女人和孩子身后。您放心往前走,后面交给我们就好了。”
“什么?”阿木尔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别贵木抬手将面甲叩上,弯刀从马袋取下,反系在腰后。
“黎羊!”别贵木看向车厢旁蛰伏的武士。
“别贵木统领……”黎羊缓马而出,面甲提在手上,露出一副凝重的神情。
“殿下就交给你了。”别贵木说道。
“等等。”阿木尔不安地喊道,“别贵木,发生了什么事?回答我!”
别贵木回头,呆了一下。
孩子声如稚兔呼鸣,却目光灼灼,如年幼的雄狮高昂着头颅,烈焰般的雄心在这一刻从禇褐色的瞳子里迸出,即使是久历兵戈的铁游骑统领也不免想要发出一声惊叹,那幼小的身躯里竟有着不输于他几位兄长的气势。
“有人追来了。”别贵木低声说,他听见了远处冗沉的马蹄声,如此均匀,像是所有奔腾的战马迈开了同样节奏的步伐。
追来的敌人马势已浑成,他们胯下战马竟都产生了共鸣,仿佛无数道细雷在草地上同时迸射而起,而雷鸣同时传递,于是细雷汇聚,成滚滚惊雷!
骑者可知马步,别贵木听得都有些入迷。
正因为如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可怖,因为那完全是敌人的马步,他感觉自己在面甲下轻笑,仿佛没有任何惧意。
然而,也无战意。
他在等。
等一个契机。
天空愈发阴沉,马蹄声杂乱无章,在唯有火光的大地上,有人竭嘶大喊,有人压抑到窒息,无人迷失方向,或被火光笼罩,或追逐着目及的光。
身陷这片囵圄的人群中,年纪最小的少年十六岁,一切看似与他无关,可他却处在中心。
孩子能听见远处的声音,多而乱;能看见人影闪过,熟悉而陌生;能触摸到绵软的布帘,可却感受不到闲暇的困意。
唯有摇曳的红影最是真切。
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必须要加入这片战场,因为他离这里太近了。
“是哪一部的骑兵?”阿木尔从车窗撤下,又掀开门帘,拨开侍女们拉扯的手,跨步而出。
马车颠簸,可他的声音平平,听不出好战者的激昂,也没有胆怯之人颤抖的尾音。
别贵木有些惊讶,他从一个孩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熟悉的沉稳。
“风原铁骑。”别贵木毫无犹豫地答。
“父汗……他输了吗?”阿木尔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闻言,黎羊忽然抬眼看向车前的少年,可却没看见想象中的惊慌或是悲伤,那张稚嫩的面庞下只有无限的平静。
“不会的。”别贵木坚定道,“只有蹄声,没有叫喊,那追兵就不是得胜而来。”
“那就是擒王之兵。”阿木尔想起了一部中洲的兵书译本,有种兵法就是如此。
“一定是。”
“可父亲就在前线啊。”阿木尔忽然一笑。
“是,敌人不会想不到汗王会亲自带马作战。”别贵木也笑。
“那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是。”
“你要怎么做?”
“他们是循着我们的火光追来的,那我们就先用火箭,把他们引出来,而后寻机分割他们的骑军。”别贵木微微沉吟,“我会留下两百骑兵护在这里,如果他们数量太多……”
“黎羊。”别贵木看向夜鸦,“如果科隆真的骑兵数量太多,我就吹响牛角,到时候……你带殿下上马跑吧。”
“知道了。”黎羊点头。
阿木尔默不作声。
“殿下,他们越来越近了。”别贵木已经攥紧了缰绳。
“嗯。”阿木尔轻轻点了下头,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幅度的颔首,别贵木终于等到了。
阿勒斯兰的小王子没有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呼唤着大人的保护,在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他聆听并接受了父亲拥趸的建议。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言,能与一位掌千骑的统领如此交流,是气势上的成熟,更是话术上的成熟。
别贵木的期待变成了现实,他在年幼的王身上,看见了上位者独有的沉稳,甚至是自信。
“乌维、鹿姑骨、句且苗!把你们麾下所有骑队都带上,随我去把东边的逆贼剿了!具力斜、拉曼!你们留在这里保护五王子!”别贵木吩咐着五位百骑,回应他的是……
拔刀的声音。
“黎羊,记住我说过的话,我们以号角声为讯。”
“殿下,草原夜里凉,快回到车帐里吧。”
“好。”阿木尔笑着回答,侍女的手都已撑起帐帘,可他却还是扶栏而立,并不生怯地盯着策马而行的武士们。
长嘶四起,马首齐转。
在一片骚乱中,火光一分为二,向后的武士们冲黑影咆哮!
阿木尔摸了摸腰间,有刀鞘扣置腰间的兴奋,也有抚压刀柄的失落。
黎羊忍不住回首望向别贵木,但他已经无法从那么多上下起伏的背影里找到与他做出约定的人。他没有别贵木听声势辨析敌骑的能力,但却能从后者话语里听出一种割裂感,是奋勇迎敌的雄心和……
一声哀鸣。
“呜~”绵长且极具穿透力的号声骤然回荡。
黎羊蓦然回首,目光在最后一刻也没有看见有燃烧的箭腾空而起,他没有任何犹豫,大吼着五王子的名字。
“阿木尔!阿木尔!快出来!”
留守的两位百骑长迅速贴近。
阿木尔猛地掀开车帘越出第一步,瞪大双眼地看向远去的铁游骑,他失神于悠长的号角声中,仿佛看见了武士抛下面甲、鼓吹牛角。
而在斜向上的牛角后面,武士的眼睛不曾望向天空,只是抬首垂眼,怒视着正前方的黑暗。
“停下!”黎羊喝住车前架马的近侍。
马蹄上扬,铜木车毂发出皱声,阿木尔猛地向前倾倒,惊呼声脱口而出的一刹那,黎羊催马上前,接住阿木尔飘扬的手臂。
惊呼声伴随着风,阿木尔旋身落上马背,黎羊两手牵绳将男孩护住。
“向南!”
“向南!向南!”留守武士们的失落消失殆尽,所有人都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牵动心弦。
近侍想要解开皮革铁扣,将笨重的车厢留在原地,可却被阿木尔制止。女孩们在急停的车厢里挤作一团,飘开的帘隙间,阿木尔清楚地看到她们慌张的容颜。
“把她们也带上!”阿木尔大喊。
两位百骑长顿时一愣,就是这一瞬间,一条马鞭的末端狠狠抽打在车壁上,周围的武士们被吓了一跳。
“愣着干什么!把这些女娃娃带到你们的马上!”沙哑的声音撕开凝重的气氛,年迈的夜鸦武士神鬼般出没,冲着四周的铁游骑喊道。
那声音就像是铁的命令,这一团骑兵们终于动了起来!
“老师!”黎羊欣喜若狂,“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夜鸦首领颜萨姆靠上来,面甲下发出一声低笑,“避开危险的事情,是夜鸦武士一贯的作风,但我们也不能永远活在阴影下,你说是吧?”
“是!”黎羊再道,“向南!”
“向南!”颜萨姆也放声大喊。
马蹄声渐烈,阿木尔深吸一口气,颠簸中他睁开眼睛,垂眼往下尽是一片漆黑,但脑海中依旧闪过一片片模糊的草地,与没有火光的大地重合。
本阵的骑兵熄灭了火把,全速在原野疾驰起来。
浓云破开一道口子,没有月亮,但月华映照着那片星辰,洒落在摸黑而行的骑兵眼中。黎羊紧盯着那片皎白,借着星光,他将战马控住,奔向他们所熟悉的方向——阿勒斯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