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伊姆鄂草原边界。
天空泛起红色光晕,一线光明从原野的尽头射向远方,火烧般的云霞下透出几道青灰色的高大剪影。武士们立马于高坡,青色的健马隐隐吐着粗气,鼻息宛若熄灭的火苗化作白烟飘散在半空。
他们头戴面盔,内着衣甲,披着草青色的袍子,领口系在一块铁青色的圆牌上,上面雕刻着苍鹰俯猎的形象。
“汗王选婿,多么美妙的事情。”一名武士低低地笑着。
“怎么?惦记上阿勒斯兰的母狮子了?”旁边的人也笑了。
“你可别乱说,这要是给我家里那位听到了,以后可就要少一个人陪你们喝酒了。”
“哈哈!”又有武士大笑,“家里有人惦记就是好啊,出趟门省不少事,连女人都不用想了。”
“滚!”那武士扯着缰绳靠上来,推了一把嘲笑的人。
众武士皆笑了出来,低低的笑声回荡在广袤的原野上。
“别闹了!”声音从身后传来,众骑勒住战马回头望去。
有一骑缓步上前,青马上的武士扫了众人一眼,旋即沉声道:“三殿下的队伍马上要启程了,做好准备。”
“是。”众武士齐声应道。
“老大。”有人驾马靠了上来,“这都已经到伊姆鄂草原了,我们还要继续跟吗?”
为首的武士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主君的命令是全程保护三殿下的安全,直到将三殿下送至阿勒斯兰部,你觉得要不要继续?”
“可是……”那人犹豫了一下,“我们已经进入了铁游骑的巡守范围,再跟下去,恐怕就要和他们的骑兵撞上了。”
“怕了?”为首武士冷笑一声。
“怎么可能!”那武士高声道。
“那就少说几句废话。”为首的武士扯动缰绳,带动青马缓缓向前,其余人随后跟上。
在他们前进的方向,几座孤零零的帐子里,少年正在醒来。
…
帐子里,阿努拉将毡门撩开一线,远东的红霞在他的脸上肆意挥洒,光影交错间依稀能看见一层白绒。漆黑的瞳子里闪过一道道人影,他在寻找着什么。
毡篷外,人头攒动,扬起的尘土里依稀能看见一道魁梧的身影。
“姆卜沙!”阿努拉从帐帘的缝隙中看见了他。
“阿努拉!”姆卜沙弯腰撩开帐帘,晨曦瞬间涌了进来,帐内的少年被刺到了眼睛。
帐帘合上,帐内昏暗了些许,借着帐布上透着的光,姆卜沙很快就找到了坐的地方。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努拉抬起眼。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弯腰却还高他半个头的男孩是他的伴当,名叫姆卜沙。
姆卜沙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身上的麻布衫也被隆起的肌肉撑开,部族里的大人们常说他壮得像一头黑牛。
相比起来,阿努拉看上去就显得文静多了,皮肤也白净些,有时牧人们甚至觉得他像个蛮族的姑娘。
“昨天一夜都没睡着,早上还看到了日出呢。”姆卜沙有些兴奋地说,丝毫没有一夜未眠后的萎靡表现。
阿努拉无奈地看着他,心底莫名泛起一点涟漪……似乎是羡慕吧,羡慕自己的伴当总能够保持活力?
“没吵醒你吧?”姆卜沙咧嘴一笑,虽然阿努拉是他的小主子,但两人相处起来就像是好朋友一样,并没有因为地位不同而变得生疏。
这在如今的草原非常少见。
“我也正好醒来。”阿努拉微笑道。
“走吧,马队要出发了,咱俩今晚之前可一定要赶到阿勒斯兰啊。”姆卜沙说着就要起身。
“阿勒斯兰……”阿努拉微微沉吟,目光中透着犹豫。
半年前,阿勒斯兰部的主君,也就是北庭的汗王下函要为三女儿挑选丈夫。这是草原上的大事,各部族的青年们几乎都在夏至日前赶到了伊姆鄂草原腹地
汗王女婿,这是一个足以改变普通人命运,家族甚至是部族命运的机会。除了草原最大的六个部族的贵族以外,其他青年若是真的成为了草原汗王的女婿,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本部将与阿勒斯兰部成为亲家。这样的关系,在这片不甚安宁的土地上,可以说得上是一枚护身符了。
但阿努拉对此并没有兴趣,他只是陪自己的伴当来的,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动机,那也许就是好奇草原的中心是什么样吧?
他们离开了这座温暖的帐子,帐子的主人正目送着两个少年离开,而后对着手里的鹿齿笑个不停。
…
阿勒斯兰部,草原大会六部之一,地处伊姆鄂草原中心,外围的小部落和巡守的铁游骑如盾牌般拱卫这座大营。
阿勒斯兰的大寨是在战火中建立,那是一个如金子般闪耀的年代,是一个英雄们生在马腹下又死于马背上的年代,也是一个群狼环伺觊觎王座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里,阿勒斯兰人无疑是最凶狠的。于是,他们的主君成为了草原的汗王,而他们也就成了草原上的王族。
绿海如茵,牧人的队伍宛若慢行的游鱼,汇聚向中心的石礁。
“这里就是阿勒斯兰部的草场吗?”皮肤黝黑的蛮族少年抬手遮挡斜阳,目光停放在狭长的天际。
高坡如海浪般绵延,覆映着一层金黄,粼粼如波。
阿努拉站在旁边,脚边爬满碧绿的牧草,闭目缓缓张开双臂迎向风与光,如此惬意凝在肺腑,化作感慨的言:“是啊,伊姆鄂草原,北陆最大最好的草场,这是我们蛮族人的摇篮啊。”
“这里能养活多少匹马啊?”姆卜沙四下张望一番,旋即问道。
“算不来的。”阿努拉笑道,“伊姆鄂草原有好几十种牧草,能养活的不只是马儿,还有牛羊和其他生灵。你看那,那片野花!”
姆卜沙循着望去,金秋般灿烂的黄色海洋映入眼帘,黄绿色的芸薹爬满起伏的草坡,一直溢满天边。阳光覆映,有流风抚过花瓣,千万朵盛开的小花轻轻摇曳,像是女孩们在穿着黄色的马步裙在草地里嬉闹。
“那是!”姆卜沙突然瞪大了双眼。
“嗯?”阿努拉轻疑一声,有几匹小马忽然从花丛中坐起,好奇地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紧接着,小马旁有人也坐起来,看见了阿努拉和姆卜沙后,又偏头向身侧。
似乎是呼唤,金色的海洋里腾一下站起了十几个人。
“好像是伊姆鄂草原的牧民。”阿努拉低声说。
“那我们……要上去打招呼吗?”姆卜沙挠头道,“他们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大概听不懂吧。”阿努拉说,“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了,肯定要用通用语啊,你也学过一些……不会忘了吧?”
“不太记得有没有忘记了……”姆卜沙目光一闪,“诶!他们好像要走了。”
远处,从芸薹丛里站起来的牧民们只是往他们这里看了几眼,便牵起小马的缚绳向西边走去,那是背对太阳的方向。
“再不快些,正午了我们都不一定能到阿勒斯兰的营寨,跟着他们走吧。”阿努拉说着,反手抹下一把汗。
“跟着他们做什么,你认得他们吗?”
“不认得,但能在伊姆鄂草原腹地带马出行的,恐怕也只能是阿勒斯兰的牧民了。”阿努拉说,“我听部族里的大人们说过,能在夏季草原不放养牛羊而去带养马匹的牧人,大概都是贵族。伊姆鄂草原最大的贵族,就是阿勒斯兰。”
闻言,姆卜沙似懂非懂地点头,跟上阿努拉的脚步。
…
午后。
此刻,伊姆鄂草原偌大的营寨外排起了数条长长的队伍,一端蔓延到原野的尽头,而另一端则连接着一座雄伟的大寨——阿勒斯兰。
狮首旗迎风而立,在烈日炙烤下散发红光。
各大营门前,武士们夹道而立,板正地检阅着入寨的外族人。汗王选婿吸引了无数外族青年的到来,汗王麾下的武士们都不敢出半点差错,仔细而缓慢地推动长蛇般的人群跨越旗下。
阿努拉好奇地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原本隐藏在影子底下的面庞顿时被阳光笼罩,炫目的白光迫使他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列队在身后的高大魁梧的蛮族人将斜光挡得严严实实,阿努拉的头顶又重新被影子覆盖。
他像是一只矮身挪步的旱獭,躲在硕马的腹下。
“好多人啊。”前面传来话音,是说给阿努拉听的。
“有看见咱们部的人吗?”阿努拉小声问。
“嘘!”姆卜沙连忙回首,悄悄望向四周,“可不能让人认出我们来,尤其咱们部的族人。”
阿努拉略微踌躇,犹豫道,“那要不要找条布把嘴鼻蒙上?”
“我觉得你需要。”姆卜沙一脸认真地说。
阿努拉嘴角扬起,刚欲开口,可周遭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阻断了他待出的话音。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面朝一处,循目望去,竟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在他的眼帘中,人潮渐稀,黑马缓步而来,暗红色的裙摆拖在两侧,马背上的蛮族女子目光微寒,面无表情地扫过人群。与她对视的牧人们都愣住了。
烈阳下,娇玉般的脸蛋如此明艳,可却她的神情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冰寒。她的双手被交错着绑了起来,下方牵马的武士默默地前进,手中还握着一柄镶着宝玉的短刀。
“她是什么人?”姆卜沙呆呆地问。
“阿勒斯兰的贵族……吧?”话音未了,阿努拉注意到了女子被捆住的双手。
华贵鲜亮的锦裙,泛光的长发,干净的脸庞,还有那把闪着宝光的短刀,应该也是这个蛮族女子的吧。如此情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孩,可为什么会被绑住双手呢?
如果是犯了错,也该是被拖在马后带回来才对啊……
阿努拉微微张着嘴,看得有些出神。
“嗒!”
马蹄声如惊雷炸起,少年的脑海仿佛触电般涌出一阵刺痛。正在阿努拉失神之际,一声闷响突然传入他的耳中。人群突然散开,久违的阳光重新打在他的身上。
好像是大钟的声音。
“阿努拉!”姆卜沙没拉住他。
阿努拉扳直身子,抬眼就看向不远处骑着马的黑影,他们背对阳光望向少年。
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了吗?
男孩下意识用手遮光,这才发现面前是一群穿着黑甲胄的骑兵!
漆黑的甲胄上有一块显眼的徽记,是一颗染红的狮子头。黑甲面盔,血色狮首,毫无疑问,这些骑兵正是阿勒斯兰的铁游骑!
阿努拉瞪大了双眼,面前骑兵们胯下的战马形色不一,却都有一身虬结的肌肉,云间透过来的光就如同金缕一般从肌肉缝隙中穿过。
“让开!”厚实的铁盔下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
阿努拉猛地回过神,周围的人群早已退让两旁,只有他还站在中央。马背上的武士立得笔直,如刀般锋利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切开。他连忙闪身一旁,将路让出。
为首一人拉动缰绳,骑队继续前行。
“铁游骑……”阿努拉默念一声,看着一字穿行而过的骑兵,心中不免有些羡慕。
尘土飞扬过后,拥挤在两旁的人们再次合流。
“阿努拉!”姆卜沙第一时间挤了上来,关切地扫看他,“你怎么样?刚才怎么站着不动啊?”
“我没事。”阿努拉笑道,“刚才在想一些东西。”
“刚才那些是阿勒斯兰的骑军吗?”姆卜沙心有余悸,眼里透着神往。
“铁游骑。”良久,阿努拉沉沉地回应,“草原最强的骑军。”
两人走了很久。
太阳终于落下,最后一抹暗红从天际不舍退去,伊姆鄂草原黯淡下来。
在很久之后,当阿努拉回忆起这一幕时,仍觉得无比清晰,仿佛今朝所忆就发生在昨天。明艳如火的蛮族女人,黑甲肃穆的草原骑兵,铺天盖地的笛声以及黄昏下恢宏的剪影——来自于阿勒斯兰的大寨。
……
历史。
在修正的《蛮族大典》中讲述了蛮族帝王与第一骑军的初次相遇。
“北庭309年,夏至,暖阳,伊姆鄂草原。
帝少时游历原野,于伊姆鄂之阿勒斯兰初遇铁游骑,骑者漆甲黑面,挂印血色狮徽,是为原野之风,欲压荒野之草。
帝惊,遂叹其为军骑之最。”
蛮族帝王在第一次见到铁游骑是羡慕的。
但许多年之后,当帝王站上中陆的高原时,他已然成为了草原骑军心中的神明。在他的身后追随着数以万计的铁骑,骑军宛若黑色长龙一直蔓延到天地的尽头,即使是极天之远的王朝也无法忽视那些被烈烈马蹄卷起来的苍黄云烟。
在千百位旅人的手抄里,那些战争仿佛咆哮着要冲出卷册——北陆军骑的长戈在烈风中鸣啸,战马的瞳子在铁盔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红光。草原的将军们立马于帝王的左右,像是古老神山中的石像护卫。
暮年的武士在回忆中对孩子们说:
“……铁骑兵们目光灼灼地看向那披着裘袍的瘦弱身影,心中依然有股火焰在燃烧,他们的火从草原点燃,烧穿了横亘他们与中陆的崇山雄关,蛮族骑兵千年都未曾踏过的土地,如今已在脚下……”
在后世的史书中,学者们对这位草原帝王的评价出奇的一致,其中有一句话说的最好,出自大徵太傅莫方绉的《征北五胜表》,道:
“北陆帝王少时羸弱,力微,身不及马背。然,于时乱,生民几亡,原野厌人之肉,河谷流人之血,鬼神皆泯绝。北帝奋先祖之威,聚各部兵马,歃血荒野,平东野之乱,镇北原狼豺,举百族兵骑,踏三关,破百万之陈,摧九州之军,雷震四野,席卷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