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图南端着砂锅回到宿舍。
喊醒睡着二人的最好方式,是直接掀开锅盖。
山药、蘑菇、竹笋、栗子,各种配料的清香,混合着炖鸡肉的醇香,让景羽和针织帽男孩不约而同的睁开双眼。
“趁着热,快吃吧。”
围坐在桌子旁,景羽连筷子都不用,直接上手狼吞虎咽,大呼好吃。
针织帽男孩则是双手合十,祷告一番后,才开始斯文慢嚼。
“餐前祷告?你信教吗?”方图南疑惑看着针织帽男孩。
针织帽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在向谁祷告?”
针织帽男孩咽下一口烙饼,用手指蘸着鸡肉的油,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
“她。”
“她是谁?圣母玛利亚?”方图南不解。
针织帽男孩更加用力的摇头,梗了梗喉咙,费力艰难的开口。
“她是……”
“使……命。”
又是这个回答。
方图南无比头大。
果然,试图跟这家伙交流,无疑于对牛弹琴,对着茅厕里的石头唱歌。
“你成天说使命,问你什么你都说是使命!你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啊?”景羽颇为崩溃的看着针织帽男孩。
针织帽男孩没有回答,更准确的说,他似乎压根都没有听到景羽的问话。
仅仅吃下一个烙饼后,他就不再继续进食,老僧入定一般端坐闭目,一动不动。
和之前一样,他进入了关机状态,不会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景羽无奈叹气,不再继续追问,专心啃手中的鸡腿去了。
方图南也是只能苦笑。
“如果不是老胖之前给他做过全面体检,我怎么都不会相信,他居然是个正常人类,而不是个仿生机器人。”
“他当然是正常人类了!我跟你说,刚才你出门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去厕所撒尿时,发现这小子也醒了,正抱着那个收音机,蜷缩在床上面朝着墙,他当时居然在……我说了你肯定都不会相信。”景羽皱紧眉头。
“他当时怎么了?”
“他在哭!很伤心的哭!没有哭出声,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啊?”方图南诧然瞪大双眼。
这……
方图南的确是无法相信。
这个针织帽男孩给方图南的印象感觉,跟胡行对他的评价一样。
就纯粹是一台没有感情,只会精准执行命令的杀人机器。
也正如他所展现出的时溺姿态。
之前在那所废弃学校,跟威廉一伙人枪战决死拼杀,哪怕是命悬一线之际,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波动。
这怎么可能?
杀人机器。
也会伤心流泪的吗?
“可他为什么要哭?”方图南呆呆问道。
“好像是因为……当时他在听那台收音机。”
“那台他不让我碰的时间遗物收音机?你听到播放内容了吗?”
“嗯,就是那个钛灰色的半导体收音机,内容……我不知道,他插着耳机呢。”
方图南转头,看向针织帽男孩之前躺着的床铺,那台插着耳机的收音机,此时正放在床头上。
“或许?”方图南抛给景羽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样好吗?你刚才只是作势要碰一下,他的反应都那么激烈。”
“没关系,反正他现在已经是大脑关机状态了!”
景羽眨了眨眼,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在针织帽男孩的面前,用力拍了几下手掌。
方图南也对着针织帽男孩的耳朵,大吼了一声,又作势挥拳,去击打他的面门。
针织帽男孩依旧是如老禅师一般,端坐闭眼入定,丝毫没有反应。
二人急忙用桌布把手上的油蹭干净,小跑着来到铁架床旁边。
一人戴着一只耳机,方图南按下收音机上的播放键。
一连串高亢空灵,让人无法辨认的奇怪声音,传入耳中。
“这什么啊?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方图南诧然。
“好像是……海豚的叫声。”景羽挠了挠头。
方图南愣了下,仔细又去听了一会儿。
没错。
自己在港城市读的大学,去过好多次海洋馆,这种尖锐却不刺耳的独特空灵声音,的确就是海豚的鸣叫声。
而且,那时候,在干掉威廉一伙人后。
针织帽男孩对自己说过的那八个字。
“你是海豚,和她一样。”
到底……谁也是海豚?
方图南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好奇疑惑更甚,拿起这台时间遗物收音机,想要更深入仔细的研究。
可这时,本已入定的针织帽男孩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方图南和景羽急忙摘掉耳机,把收音机放回原处。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饭桌边坐下,眼看针织帽男孩已经“重启开机”,站起身来。
他走到床边,把那台收音机揣进运动服的外套里,然后拿起一瓶装着未醉胶囊的药瓶,旋开盖子,吃下一粒。
“你又要进行时潜?”方图南诧异问道。
针织帽男孩点头。
“你要去哪?做什么?”
针织帽男孩摇头,又是那两个字不变的回答。
“使命。”
随即,他变成穿着白色潜水服的时潜姿态,开启灰白色像素点构建的脑波电台传送门,穿越离开。
“这家伙,可能……又要执行什么暗杀行动,先前他离开又回来时,裤腿上沾着血迹。”景羽说道。
“嗯,我也看见了。”方图南点头。
“可是,他这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为什么会听着海豚的叫声,伤心掉眼泪?”景羽纳闷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根据之前他对我说过的话来推测,或许,他曾经有一个同为时潜者的重要伙伴?但那个伙伴遭遇了……”
没等方图南说完,他的手机突然响起。
是胡行打的。
“喂,胡哥。”方图南接起电话。
“啧啧,方图南,你小子果然是够聪明机灵的,根据我的侦查,三鹰集团的人,这几天正疯狂搜寻庸县的区域,他们压根没有想到,你居然逃回永安了。”
“呵,那就让那群蠢货,继续白费力气吧!哦对了,胡哥,我仔细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出于我们盟友之间的宝贵信任,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
随即,方图南告知了胡行,有关针织帽男孩的事情。
“其实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踪迹能力,也早该是知道了吧?”方图南试探问道。
“呃,并没有,留在你身上的墨汁印记,是有时间效期的,那天下午,我们在仓库据点分别后,印记就失效了,而且这几天,我的精力都用于侦查躲藏三鸟混蛋了……托了你的福,把他们引到了庸县来。”
“那你现在,对于帽子他……怎么觉得?”
“我也不知道……好几次他对我的追杀,都让我险些丧命,而且他是褚教授最忠心的走狗,我很憎恶他……但比起憎恶,我更畏惧他,毕竟他太过强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你说,因为你都不知道的某种原因,他救了你的命,虽然我也不能理解,但对你来说,是捡到护身符一样的天大好事。”
“那个……胡哥,其实经过短暂的相处,我感觉帽子这个人,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残暴恶魔,我会努力和他劝解沟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别再继续追杀你了。”方图南说道。
“我的好盟友啊!你如果真的能做到,那我感激不尽,但我觉得基本不可能,因为帽子他是一台杀人机器,机器只会执行命令,不会被任何人劝解。”胡行叹息道。
“至少让我试一下。”
“嗯,行吧……对了,还有一个你最关心的情报消息,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什么?”
“我现在……已经能绝对确认,阻止你和你女朋友相见,屏蔽你打给她电话的原因,就是某个强大的时潜者所为!今天早上,我用踪迹能力传送躲藏到了金沙江附近的一个据点,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罗森褶皱大于500St的虫洞出口,你看过我的笔记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是……是的,我知道。”方图南僵硬的应声。
如果单程跃迁穿越的时空间距离过大,虫洞引力场方程就会带动张量略微溢出,在虫洞出口产生持续一段时间的空间障壁,称之为罗森褶皱。
根据罗森褶皱的St和Ut数值,能够反推解出这个时潜者此次穿越的时空间距离。
“没有Ut数值,时间移动距离未知,更有可能,他就只是在白隙线上进行跃迁移动,是和我们归属同一时空的时潜者,St500,空间移动至少一千公里。”方图南心算后说道。
“没错,在白隙线上,单程空间穿越移动距离一千公里,能做到这种事情,意味着这个时潜者……时潜深度不会低于五千米。”胡行的声音颇有些畏惧。
“五千米……直观些说,单挑能打几个帽子?”方图南苦笑问道。
“如果他也是同为战斗效用的时溺能力,一个打五个,不是问题。”
“行吧。”
“我的好盟友,虽然不知道这个神秘的时潜者,为什么要阻拦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打电话,但你最好还是自求多福,不要试图违抗他,这种强者,可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嗯,我明白,那先这样……哦,对了,最后再多问胡哥你一个问题,你认识哪个时溺姿态是海豚,而且还和帽子他有牵连的时潜者吗?”
电话那边的胡行,思索了好一会儿。
“没有,除了你,我确定我不认识哪个时溺姿态是海豚的时潜者。”
“嗯,那行吧,先挂了,继续随时保持联络。”
电话挂断,方图南脸上愁云密布。
五千米下潜深度的时潜者,这种强者……是闲着无聊蛋疼吗?
这么强大宝贵的时潜能力,居然是用来阻止浓情蜜意的小情侣谈恋爱?
是不是有病啊?
方图南躺在铁架床上,或许是吃得太饱了,困意有些袭来。
“方南,你好好睡一觉吧,今晚我守着。”景羽说道。
方图南应声,吃下一粒蓝色的睡眠胶囊,在铁架床上舒展四肢,没多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睡着后,方图南久违的做了一个正常意义上的梦。
梦见自己回到了刚上初中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还是个身高不到一米五,留着西瓜太郎发型的小小男孩。
那时家里还很贫穷。
那时爷爷奶奶都还健在。
那时还在乡下的小镇读书,没有转学到县城来,也没有遇见认识林依然。
每天浑浑噩噩坐在教室里,总是发呆不听老师讲课。
只盼着周末放假,兴冲冲的跑回家,饱饱吃一顿奶奶烙的油馍,换上提前洗干净,最喜欢的那套衣服,坐着舅舅的农用三轮车来到县城里。
县城真大,真让人憧憬,但来到后又不知道要去哪儿。
路过的每一家餐厅都想去,经过的每一家商店都想逛逛,可兜里只揣着爷爷给的十块钱。
想去白洛河的河堤上吹吹风,想去南郊的田野里肆意奔跑,想去桥头公园看看那个绿色大马的雕塑。
可孤身一人,去哪儿都觉得胆怯,和衣着光鲜的城里孩子擦肩而过,心里总会有些拘束自卑。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小跑着来到了南城的农机市场大门口。
舅舅已经买好了他想要的饲料粉碎机,外观是好看的湖蓝色,用白色泡沫板包装好,放在车斗里。
“南南,玩的开心吗?”舅舅笑着问道。
自己点头又摇头,坐进了车斗里。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双手抱膝披着雨衣的自己,一直在看着那台湖蓝色的奇怪机器。
机器会孤单吗?
机器会伤心吗?
这一刻我的心情,在这世界上,又有没有其他人能体会感受呢?
脱掉雨衣,盖在了淋着雨的机器上。
一滴凉丝丝的雨滴,坠落在了方图南的脸颊上。
睁开眼睛,方图南从睡梦中醒来。
针织帽男孩站在床前,神情悲伤的看着他,泪如雨下。
方图南愕然起身。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针织帽男孩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椅子旁,双手捂住脸颊,无比颓丧的坐下。
方图南赶忙给针织帽男孩倒了杯水。
“你是刚穿越回来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针织帽男孩抽泣了许久,才第一次说出了连贯的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针织帽男孩没有回答,双手缓缓垂落,从椅子上斜着歪倒。
方图南连忙扶住他,把他弄到床上躺下。
呼吸心跳脉搏都很平稳,看来是又在穿越旅程中,把时间氧彻底用完,才导致昏了过去。
“这小子……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方图南叹了口气。
看了眼手机的时间,凌晨三点半。
打开宿舍的门,景羽正坐在台阶上抽烟玩着手机。
“换班了。”
“好。”
“对了,帽子男孩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我没看见啊,而且十分钟前,我刚从屋里出来。”
“哦,那他就是刚穿越回来,没什么事,你去睡吧。”
接过景羽没抽完的半支烟和烟盒,方图南发着呆,看了好一会儿的月亮。
实在有些无聊,方图南拿出手机,又试着给林依然拨去电话。
结果依旧是无法拨通,一直提示是空号。
这时,身后的宿舍门打开。
“羽,你睡不着吗?正好来陪我聊……”
方图南转过头,才发现不是景羽,是针织帽男孩。
“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方图南诧异问道。
针织帽男孩点了点头,走到方图南的身边,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他。
正是他之前碰都不让方图南碰一下的时间遗物收音机。
“给我做什么?”方图南不解。
针织帽男孩指了指方图南的手机,拿着一支黑色的音频对录线,把方图南手机上的耳机接口,和收音机连在了一起。
针织帽男孩费力的张嘴,一字一顿的说道。
“这,样。”
“能。”
“拨通。”
方图南诧然的张大嘴巴。
“什么?”
针织帽男孩把手机和收音机递给方图南,然后默默走开。
方图南有些不知所措。
思虑了好久,还是轻轻按下了拨号键。
这一次,不再提示是空号了,从收音机的喇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
“真的能打通了,不过然然她该是在睡觉,没关系,这样就足够了。”方图南喜上眉梢。
正准备挂断,一声悦耳的提示声响起。
接通了。
“喂,然然,是你吗?听得到吗?”方图南连忙问道。
那边却是白噪音断断续续,听不见回应。
方图南颇急,又不敢使用万能修理法,猛拍这个时间遗物收音机。
突然,他想到了。
暗号。
“R。”方图南对着收音机说道。
像是魔法咒语一般,那边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喂,图图,我是然然,暗号对接成功!”悦耳的少女嗓音响起。
听到这个熟悉的清脆声音,方图南好似被隔空拥抱住一样的安心。
“然然,我……我的超能力又失效了,没有让你担心吧?”
“没有呀,因为你之前说过,无论怎么样,你都会再联系上我的,嘿嘿,图图,你果然说话算数!”
“我……我也不知道上次是怎么回事,信号莫名其妙的中断了,也没法再给你打过去。”
“唔!是不是因为上次我们两个通话太长时间了?把你的超能力量用完了?”
“嗯,哈哈,可能真的是这样!”
“那你给我打电话之前,又做了什么,把超能力量给补回来了?”
“我,没做什么,只是又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我了吗?”
“没有。”
“哼!臭图图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只要是没有梦见我的梦!全都给我快点醒!”
“我这不是已经醒啦!凌晨三点半就醒了!还给你打了电话,不会吵到你睡觉,耽误明天上学吧?”
“没有,我今晚本来就睡的很浅,不过好像把依婷吵醒了……那图图,我们明天再说吧,先挂啦。”
“好,好。”
挂断电话,方图南前所未有的舒心。
这时,针织帽男孩缓步走回到了方图南面前。
清辉的月光,笼罩着他苍白的脸庞。
“真的谢谢你,这个时间遗物……是能加强跨时空声波的传播吗?以后能不能偶尔借我用一下?哪怕是隔上一个月,让我用几分钟就好,恳求你!”方图南双手合十道。
针织帽男孩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给,你,了。”
“啊?这件……也给我保管?你太慷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方图南全然不敢相信。
针织帽男孩轻轻摆手,大概意思是让方图南不用客气。
可他经过方图南的身畔时,突然停下脚步。
“但是。”
“你。”
“救不了。”
“她。”
这句话,让方图南脸上的喜悦笑容,顿时凝固。
针织帽男孩看着方图南,眼神无比悲悯。
却并不像是在同情可怜方图南。
因为方图南感觉到了,此刻他的身上,散发着之前从来都没有过的颓败气息。
他是在可怜他自己。
咬紧牙关,针织帽男孩双眼泛起泪光,再度伤心落泪。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