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的京兆府尹听了刘家村最会“做人”,最懂“礼数”的老夫妇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问候赵家祖宗的工夫,那厢大理寺公厨里的腌笃鲜已被不少来得早的大理寺官员们送入口中了。
这么多天翻来覆去就这些菜,虽说因着温师傅手巧,几乎没有重样的时候,众人也还没有吃腻。可习惯了正餐荤食就那么点的众人当再次看到摆在眼前食材满满的午食时也不由惊了惊,得知是中宫皇后代管内务衙门,且那静太妃要踏春出行几个月后顿时松了口气,连叹“有几个月的好日子可过了”。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人觉得奇怪的。
“踏春要出行几个月?且去的又不是江南这等远地方,就是骊山的行宫而已。”刘元在食案旁坐下之后,说道,“这静太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远处正在台面后同汤圆、阿丙二人闲聊的温明棠闻言,心道:葫芦里不定揣的是药,兴许只是个胎儿罢了。
不过不管如何,由中宫皇后代管的内务衙门确实是老实了不少。
看了眼那砂锅中汤汁炖的奶白的腌笃鲜,刘元自是不客气,头一勺便舀向了那奶白的汤汁,辅一入口,便直呼“好鲜!”
对面的魏服则用筷箸拨了拨那用料十足的腌笃鲜,看了看里头的食材:“咸肉片、豚排骨、笋、莴苣、千张结……哟,料还真是不少!”
“算是比较地道的了。”一旁的白渚抿了口汤头,说道,“有些只放了咸肉片同笋、或者再加些千张结什么的就自称正宗腌笃鲜了,实则不然,既要放咸肉片还要配上那新鲜的豚排的,如此味道才会更鲜,也更丰富。”
魏服同白渚正说着“腌笃鲜”正宗不正宗之时,那厢喝了一口汤汁的刘元已伸出筷箸夹起了腌笃鲜中的一块豚排,因着“笃”了许久,豚排自是很容易便脱了骨,看着那厢食的满脸餍足之色的刘元,阿丙颇为感同身受的说道:“刘寺丞这食法同我差不多,照温师傅那说法便是无肉不欢,任魏寺丞、白寺丞将腌笃鲜中各个食材说的再如何的天花乱坠,头一筷夹的必然是大肉。”
“无他,在我等眼里看来,这么多所谓的食材搭配门道,皆不过一知半解,只知晓都好吃就是了。那大肉素日里便稀罕的很,自是紧要着先将稀罕的食材吃了,而后再来品这细糠了。”纪采买接话道,而后看了眼阿丙,“手头不丰时,皆是如此的。”
“待得吃肉不愁了,自是开始学着细品食材本味了。”纪采买说道,“隔壁虞祭酒便是这等能品细糠的!”
今日送了笋、咸肉这等食材,隔壁虞祭酒知晓后自是去自家公厨看了一看,待看过国子监公厨做的腌笃鲜之后,便复又来了大理寺,看罢温明棠的食材搭配之后,当即便趁着才出锅的工夫,要走了一份腌笃鲜,照虞祭酒的话说,便是“一看便是个懂行的,如此才算不枉费了腌笃鲜这道菜的名头”。
“隔壁姜师傅做北地菜肴厉害,一道一道做的皆颇为正宗,那南方菜便不擅长了。”纪采买自是也忍不住好奇,去隔壁国子监走了一趟,待回来之后,说道,“隔壁的腌笃鲜只用了咸肉同笋烧了汤,算是不少不大正宗的开在京城的‘江南饭馆’里的做法了。那豚排同千张一道做了红烧,不似温师傅这般一锅‘笃’了。”
“说到底,还是被静太妃先前那一手吓到了,不舍得食材了。”纪采买说着,看了眼那满满皆是料的腌笃鲜,感慨道,“盼这老太妃出行久点吧!”
……
那厢早在午时正点便令赵由来公厨取饭食的林斐此时已食完午食了,不比食完便坐在门口伸着懒腰晒太阳,只会惊呼“鲜的很”的赵由,林斐形容这腌笃鲜的词汇显然是更多些的。
“汤白汁浓、肉质酥肥、笋清香脆嫩,总的来说,此腌笃鲜鲜味浓厚!”林斐说道,“不过,与我在菜谱中见过的这道江南名菜相比还是缺了一味至关重要的食材。”
至于是什么食材,早在虞祭酒来时,温明棠便已说了。
“可惜缺几片火腿。”温明棠自是知晓虞祭酒是个极会品细糠之人的,将食盒递给他身边的书童时,笑着说道,“如此的话,一眼望去,黄笋与红肉颜色对比强烈,一尝之下却是完全不同于想象的清淡,所有鲜味都在汤里,有眼睛所望的这一番对比,才是最好的。”
一席话说的虞祭酒连连点头,也叫听了刘元等人复述过后的林斐点头,说道:“所见与舌头接触所尝的截然不同,这一番对比下来,才是最出彩的。”
食罢午食本是如例行公事一般来上峰这里问询可有事要他们做的刘元等人才说罢吃食的事,便看到了一旁立着的,一位身着京兆府衙门官袍的小吏,待小吏自报家门,将来意说了一遍之后,刘元惊讶道:“那赵家夫妇竟是牵连进这等事里了?”说罢,不等白渚和魏服开口,又兀自说道,“原来这二人不止是会诬旁人家的女儿偷东西,还会将自己家的女儿推进火坑呢!”
那京兆府衙门的小吏闻言,笑着说道:“都不是个好的,贪图好处呢!”
至于那事情的经过,几人已知晓了,小吏自是不再重复了,只道:“我们大人还未去那刘家村走这一遭,不过取了那刘家村的地形图比对了一番,那会‘做人’的老夫妇的两个女儿皆是死在村口祠堂前的那口井里的。”
因着有温明棠同赵司膳请城隍庙高人们解决事情这一遭,大理寺中人对此并不陌生,隧道:“就是那个似阴庙一般,精怪放最上头,底下驱着一排小佛石像的祠堂?”
听几人说起来这般熟稔的样子,小吏虽诧异,却也只当是眼前几个大理寺官员对长安风土人情等事了解的透彻,是以点头道:“大人们知晓便再好不过了,就是在那个祠堂前的井中溺死的。”
“我们大人原先还猜测童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得知那两个新嫁娘是死在祠堂前的井里的,便又觉得这会不会同什么鬼神习俗有关。”小吏说道,“不过那童家几乎可说是刘家村的村霸,那祠堂也是他家出钱修的。所以,事情转来转去,不管涉及不涉及鬼神习俗的,都绕不开那童家。”
这一番话自然没什么错处。林斐“嗯”了一声之后,对小吏说道:“替我谢过你家大人,这件事我确实有几分兴趣,却是暂且不好明着出面,若是你家大人有什么需要帮的上忙的地方,可以来寻我。”
等的便是这句话!小吏连忙低头应是,又一番挑不出差错的礼数过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便退了两日,直到第三日,还是这个小吏,再次登门了。
虽然礼数什么的依旧得体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可脸上却不复头一回登门时的自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隐忧与不安。
不似那两个会“做人”的刘家村老夫妇那般分不清轻重,这个被京兆府尹最是器重的小吏自是清楚事情轻重的,一番礼数过后,也不废话,开口便直说了出来:“林少卿,那刘家村之事……棘手着呢!”
至于棘手在何处……小吏说道:“实不相瞒,似刘家村这等事,我们去之前都以为不过是乡绅恶霸行恶害人,便是刘家村有那么个古怪的祠堂,我等也皆不过以为只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这一去,却委实是发现不对劲……”
看着自己食案前那份腌笃鲜,距离上回食这腌笃鲜不过两日,其实细究这两份腌笃鲜其中的不同,于不少人的舌头而言都是品不出来的。不过品不出来却不代表看不出来。看着那同上一回奶白的汤汁截然不同的清澈汤头,汤头里浮着的黄笋与红色的火腿,一黄一红对比这般分明。
林斐一面听着小吏说话,一面将目光落到了眼前这份看起来与上回所见截然不同的腌笃鲜上头,听闻这次她是用小火煨开的,所以汤头看起来才会如此清澈,如同高汤一般。尝了一口汤,果然是与所见的清淡截然不同的鲜美。
听着那厢小吏说的“委实是不对劲”时,林斐下意识的说道:“可是所见与原先以为的截然不同?你等原先以为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一去,却是……分不出是不是真的有鬼神作祟了?”
小吏闻言,连忙点头,道:“就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一去,便觉得整个村子都阴测测的,好似……好似不干净一般!”
不干净!这话竟是同温明棠当年在掖庭时从赵司膳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至于为什么谁去了那刘家村的地界,都会有一种这地方不干净的感觉……待跟着京兆府尹一行人确确实实的走一趟刘家村便知道了。
虽说实在是好奇,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大理寺自然是不能随意插手京兆府的案子的,更遑论,刘元等人眼下还在协同刑部的张让办常式被杀一案。是以,这一回,林斐只带了两个记录小吏连同赵由等几个差役跟着京兆府尹走这一趟了。
一路前往刘家村的路途倒是同原先小吏说的差不多,这刘家村处于长安地界的边界处,只一半属于长安境内。通往刘家村的道原本是山道,要多拐很多山路,不过那刘家村的乡绅童老爷后来出了钱,特意修了条村子通往官道的直道,省却了村民们原先需要攀爬山路的麻烦。
“对事不对人,”走上那条童家出钱修的山道之后,京兆府尹对林斐说道,“这姓童的乡绅修山道这件事于刘家村的村民而言,算是一件好事。”
林斐点头,问京兆府尹:“那一对死去的姐妹新嫁娘的父母这般会’做人‘,那被其恭维的乡绅应当也会时不时的’回报‘一番他二人的会’做人‘吧!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这二人孝敬这么多年了。”
这个道理就似是那等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子的风流才子一般,总是要给予一些回应才成的。
“在乡绅之中,这姓童的确实算得会’做人‘的那等了,村民也有不少人称其为’善人‘的,”京兆府尹说道,“那旁人孝敬来的菜、鸡鸭什么的会让家里的厨子做了,而后又分与众人一道食,说是请村民吃饭,据说几乎每一两个月,这童乡绅都会如此宴请一番,虽请的都是家宴,也就比寻常吃饭多几道菜,可这般会‘做人’的行为,使得村里的村民都对其赞誉有加呢!”
“这山道以及村头祭祀的祠堂亦是童家修的,日常童家也会让家里的家丁帮忙打扫一番祠堂,年节时主持祭祀什么的,算得上是这刘家村真正做主的那个吧!”京兆府尹说道,“日常村民都唤他为’童大善人‘。”
瞥了眼说话的京兆府尹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林斐说道:“大人这幅表情,可见方才那些话只是村民所想,却并非大人所想。”他道,“不知在大人眼中,这童大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京兆府尹闻言,便笑了,他道:“比起那等纯粹的恶乡绅,这姓童的手段才是真高明,既赚了名,又不损其利!”
“听闻村民开始同这乡绅套近乎,就是从这童大善人出钱为村里修祠堂开始的。”京兆府尹说道,“祠堂修完后一开始供的只有那狐仙娘娘一座石像,听说这乡绅一家信奉的一直都是这等阴庙神佛。这乡绅修完祠堂后,便以一副既修了祠堂,便不浪费的做派,让村民们将他们自己供奉的神佛像也放进祠堂里,一开始所有神佛地位都是一样的,皆是摆在那一排供桌上的。”
听到这里,林斐也笑了,他道:“那后来,又是如何使得狐仙娘娘到了最上头,那一堆神佛像却摆到了下头,成了被阴庙狐仙驱使的那个的呢?”
“这倒不是什么狐仙的法力还能高过神佛的缘故,”京兆府尹摇头,嗤笑了一声,道,“只是那供奉的人不同而已。”
供奉狐仙的是姓童的乡绅,而那供奉神佛的,则是刘家村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