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卡尔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总是说莱克斯是他见过的最难分析和最复杂的人, 他说他从来都搞不懂莱克斯在想什么,但事实上, 最难分析和最复杂的人,往往只会是这个妄想看懂别人的人自己。
戴安娜远不知道卡尔初次见到莱克斯的场景有这么劲爆,她『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说:“十三岁?那可真是有够早的。”
“太早了,”卡尔心情复杂,这句话出自他的口中时像是一句叹息,“太早了。”
“听你的语气,你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场面不怎么好看?”戴安娜推测着, “我不太喜欢打听别人的过去,更不喜欢被人深究自己的过去……你要庆幸我确实很喜欢你,卡尔。”
“我知道。”卡尔说。
他凝视着宇宙中浮游的星体,感受到归家的安稳。
有一个好朋友陪在身边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到了最后无论这个朋友有多重要和亲近,他总得自己去面对他必须面对的事情。
比如爱情。
比如死亡。
人确实是孤立无援的,人和人之间无法彼此理解,这是卡尔从小就接受的教育。
托尔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卡尔已经记不清了,但猜也能猜到托尔对这种心灵上的孤立无援很有经验——作为儿子, 他的理念不得父亲的赞同,作为哥哥, 他又和弟弟闹得水火不容。
最糟糕的不是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恰好相反,在这样以千百年为单位的对峙和痛苦的互相伤害之后, 他们依然热爱彼此。
但有一个好朋友在身边的最大好处,就是他可以从朋友身上学习和汲取经验。
“你有多喜欢我,戴儿姐姐?”在要说起那些不太美好的话题之前,卡尔谨慎地问了一句。
必须得问啊,戴儿可是看你不爽就正面硬刚的『性』格,要是有什么话说错了,他们关系又很好,迎接他的很有可能是一顿毫不留手的胖揍。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还是你只是想听我夸夸你?”
“我想听你严肃认真地夸夸我。”
戴安娜笑了,这个笑容美艳得足以令任何一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小心肝儿像鹿一样『乱』跳。
说起来也有点奇怪,身为一个亚马逊女战士,戴安娜的气质却更偏向于学者。她身上带有一种检察官般的一丝不苟,只是女『性』化的特质中和了这种铁面无私,让人有种她其实十分温柔的错觉。
也不能说是错觉。
戴安娜很多时候确实是很温柔的,只是有幸见到她这一面的人极少。她更乐意表现出强悍冷硬的风度,就像她还活在那座远离人烟、时常会爆发战争的天堂岛,和她那群同样骁勇善战的同族待在一起。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六岁,小可爱。”戴安娜说,“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的话,‘给你巧克力’,‘你不吃吗?那我自己吃了’。”
“……噢。”卡尔呆呆地说。
他难得『露』出这样一幅懵『逼』的表情,逗得戴安娜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毕竟你当时还太小了,而且我们只见了一面,我记得你还是因为你小时候太可爱了。小孩子看起来都会很可爱,卡尔,但是你就是和别的小孩子不同,你特别可爱。”
“我也不是什么都记不清。”卡尔想了想,“我记得我小时候也生气过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可以出去上学,和同龄人一起玩,但是我就不行,我哥哥,亚历山大,他跟我说,因为我和别的小朋友都不一样。”
“那时候他就告诉你你的身份了?”
“不是。”卡尔幽幽地说,“亚历山大告诉我,小朋友在外面都是很危险的,而我出门在外尤其危险,因为我比其他小朋友都更可爱,就算藏在一群小朋友之间,坏人也会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专门把我抓走。”
“然后你相信了?”戴安娜极力忍着笑意。
“我当然相信!”卡尔说,“那可是亚历山大,他怎么会骗我呢?谁都有可能骗我,只有亚历山大不可能。我可相信他了,他是我哥哥嘛。你呢?你为什么会到我家来?”
“你哥哥约见我,想从我手里购买一座相当珍贵的雕塑——现在那座雕塑就摆在你的花园里。”戴安娜说,“但我怀疑他早就知道我是亚马逊人了,和我交易只是想试探一下我的轻重,或许他还打算聘请我做你的老师,但最后出于不明原因放弃了。”
卡尔点了点头,然后,就这么毫无铺垫的,他问了他最开始就想问的那个问题。
“史蒂夫死掉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戴安娜瞬间冷淡了下来。
但这种冷淡不是针对卡尔的,这种冷淡只是一个条件反『射』,一个应急机制,一种……被暴『露』出来的,属于一个女战士的防御本『性』。
“……你不该问这个。”戴安娜缓缓地说。
“抱歉。”卡尔立刻说,语速快得就像这句话本来就含在他的喉咙里,“非常抱歉。”
“不,卡尔,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问,我也很乐意帮助你。我是说……”戴安娜摇了摇头,忽然失却了语言,“……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难过吗?”卡尔问。
他其实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可有时候废话也很重要,因为有些废话之所以是废话,正是由于它太确凿无疑了。
确凿无疑到很多人根本不会问。
就像一段不可捉『摸』的恋爱,双方都不去问对方是否爱自己,也不把自己的爱意说出口。他们笃信彼此的心有灵犀,认定感情能顺着彼此的呼吸和相连的脉络传达过去,在某段时间里他们也确实能够感觉到那种深刻的、明确的爱意。
可人类就是这么一种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性』的生物。
默契会分离崩析,信任会灰飞烟灭,爱也会缓慢消融,像两个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的齿轮最终也会被磨损得面目全非。
会有人问戴安娜这个问题吗?不会的,不会有人这么问,因为戴安娜一定非常难过。
但卡尔坚持问了。
“我不知道,很难形容。”戴安娜平静地说,“我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从我们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我想史蒂夫自己也很清楚。我们都在等。”
“你对他说过我爱你吗?”
“我们都说过,说过无数次,但再怎么坚固的爱情也抵挡不住必然发生的事情。”戴安娜说。
卡尔问的都不是最合适的问题,但很奇怪,戴安娜的回答总是最合适的回答。
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半晌后,卡尔才听到戴安娜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小调。
早在卡尔发现自己的氪星人身份前她挚爱的男人就已经死去了,这么多年里,卡尔总是听到戴安娜哼起这首歌,在她修复古董片刻,在她穿梭于那些晚宴的间隙,在那些她一个人的时候。
这首歌是他对戴安娜的初始印象,伴随着这个强大女人稳定的心跳,这首歌安抚了他许多年。
此时此景,此星此月。
卡尔忽然意识到这首歌里或许有一个故事。
像电影里最老土的那种情节,也许史蒂夫就是拿这首歌泡到了亚马逊的女战士和公主。
然后他老去了,只留下这首歌。
要怎么确定爱情?卡尔还是搞不懂,尽管他已经对莱克斯说了无数句我爱你,尽管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他看过太多,然而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一片空白。
夜深人静。
大都会的天空被星星的碎光照亮了些许,夜幕如一块深蓝『色』的丝绒。
莱克斯本来早已入睡,但他今天总觉得有些心浮气躁:可能是计划正在从容不迫地推行,一切都进展顺利的缘故,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令他极为不适。
但最令他不适的是和他对弈之人的平静——那该死的平静。
为什么超人总是如此完美?莱克斯已经质问了这个问题无数遍,那该死的外星人的打破了所有固有的规则,而他竟然还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些小事。
他创造出理想和希望的错觉,让所有事都变得混『乱』无比,他看起来从无坏心和戒备,像是邻家的男孩,可哪个邻家男孩能如钢铁般坚不可摧?
卫星中没有超人的动向,看来他没有在天上,也没有穿着那身可笑的制服四处夸耀自己。
这让莱克斯的心情好了些,他打开电脑,查了一下卡尔的位置。
泽维尔学院,卡尔和戴安娜肩并肩坐在矮矮的后山上。
“其实,戴安娜,我觉得……”
“够了,别再说了。”戴安娜打断了他。
她转过头直视着卡尔,神『色』和语调都很平静,眼中一片晶亮。
“他的死让我感觉我的一部分也随之死亡。那部分已经属于他的我,那部分因为他才诞生的我。永远不可能了,我永远不会再像爱我的史蒂夫一样爱上另一个人,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说我会遇上更好的人。”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
戴安娜含着泪说。
“没有人比我的史蒂夫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五月渔郎、forec扔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