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张,李公子。”容礿微笑着,“我本就没有害人的意思,自然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只是,我想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李玄安慢慢提起警惕。
容礿看起来不是个简单角色,若是她有什么对他不利的心思,怕是难逃一劫。
“李公子,你果真是位公子么?”容礿的视线从李玄安的下巴,移到他的眼睛,“我怎么瞧着像是个姑娘。”
她是个医者,这么长时间以来,救治的人族不是个小数目,见过的人自然也不少,还从来没有一个男子的骨骼生得如此纤细。
平心而论,李玄安的伪装的确是很精妙的,她几乎已经能确定面前这个人是个女子,却依旧很难把眼前人和女子联系在一起。
无论是衣着,模样,眼神,甚至是气质,这个人族天家的姑娘都完完全全像是个真正的男人,反而是作为女子的特征已经完全淡化了。
李玄安心下一惊。
这么长时间没有出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警惕心实在是不足,竟是忘了眼前这位其实是位医者,医者最了解的,便是肉身。他伪装得在精巧,在容礿面前,怕也是毫无用处,只需要估摸身形和骨架,应该就能看出他其实并不是个男人。
李玄安长久的沉默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正说明了他内心的想法。
容礿倒是忽然松了口气。
她道:“若是个女子,倒是值得欣赏。”
孤身闯入渭州来寻她,要冒的风险可不小,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胆识,还能在她的阵法中冷静得不像话,一点点分析出阵心所在,不可谓不恐怖。人族不是修炼者的,身上不具有灵力,最强大的便是头脑,能靠头脑算计达成目的,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她虽然许久没有在人界四处游历,但也大致清楚现在人界女子的情况,无非就是那些男子的玩物罢了。身为女子活在人界,若是没有主见,便只能沦陷在这样的大局中,和绝大部分人界的女子一起,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而眼前这位看起来和一般的人界女子倒是完全不同,找不出半分相似之处,而且......
“你那位侍从,知道你并非男子么?”
李玄安怔了怔,摇了摇头。
“姑娘慧眼,身为医者,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破绽。不瞒姑娘,其实......你还是第一个认出我是女子的。”李玄安苦笑一声,“自幼便这副模样,我偶尔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女子,倒像是一场梦。”
容礿:“那便是不知?”
“是。”
褚一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把他当做烈王府的世子,言行举止没有一处是把他当做女子来看待的。烈王妃最怕的,就是他和褚一之间生了什么不该生出的情感,当初还刻意阻止过他们接近,现在看来,单单拿褚一来说,这不该生的情感基本上不可能的。
褚一只不过把他当一个好相处些的烈王世子罢了,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怕是无论男女,褚一都没有旁的心思。
容礿眼里多了几分深意。
“那倒是有趣。他如今就在月神的神庙内。因为你踏进了我之前设下的阵法,为了避免出岔子,他就只能被我送到了另一处。”
出于多种情况的考虑,自从来到渭州,容礿便在周围设下了不少阵法,李玄安所经历的,不过是其中一处罢了。
李玄安皱起眉。
“若是这样......他可还好?”李玄安的语气有些焦急。
容礿轻笑道:“自然是好的。我设下阵法,原本便是为了困住寻我而来的那位,月神的神庙可不算是什么好地方,若不是为了万全,我也不会对神庙下手。那里的阵法,只布了一半,他在那里,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
“姑娘的意思是......”李玄安下意识便感觉出这句话有些不对。
除了自己,谁都看不到。
阵法原本就是靠头脑算计的,障眼法是最基础的东西,除去障眼法,阵法还必须做到千变万化,令困在其中的家伙难以分辨阵法的破解之法。
如果只有自己,那便是没有动用阵法中最常用的障眼法,阵法中并不存在依靠原本的景象生成的幻境,但是,这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聪明,天家的姑娘。”容礿道,“虽然只有自己,但是,也刚好,可以限制到自己。”
无论是谁,最难下手的,并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恰恰是最熟悉的自己。
褚一追随着李玄安到了一条空旷的街上,耳边一切的声音忽然便消失了,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从大街的边上站到了中央。
他并没有动,那么,是什么动了便不言而喻。
但是他难以相信,街道居然会自己移动。
褚一四处看了看,街边的一切还是刚才看到的模样,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他的位置,和身后那看不到边际的远处。
刚才还隐约能看到的人影,现在什么都没了。
忽然,一声清脆的破裂声,街道从眼前那模糊的尽头开始,一点点生了裂痕,裂痕从远处蔓延,飞速往他这边延长,一直到整条街被裂痕分成了两部分。
褚一从街道中央跳开,跳到了一边,可是裂痕开始四处扩散,蛛网一般遍布了所有能站立的地方。
随后,轰然断裂,碎成了无数的土块和石块,眨眼间便消失了。
那么长的一条街,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了。
像是在做梦一样。褚一连忙掐了自己的手心,但是,手心的疼痛却反而在告诉他,不,这是真的。
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剩下的房屋便化作一阵朦胧的灰烟升起,一直飘到了天上。
太阳消失了,灰烟飘上去之后,慢慢消散,现在,连原本剩下的房屋也没了。
整片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了他一人,无论是天空还是土地,都已经没有了区别,一眼看过去,都是黑色的。
他现在处在一个完全黑色的空间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这句话言之过早,因为,他或许连自己也感觉不到。
感官在一点点淡化,最初只是因为安静而听不到任何声音,现在,却好像是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前长久的黑暗让眼睛也慢慢变得迟钝,随着时间流逝,褚一甚至都分不清楚,到底是眼前一片漆黑,还是他已经看不到眼前的模样。
他抬起手,想要去触摸自己的眼睛,感觉这双眼睛是否还在努力看着眼前。
他没能抬起手臂,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手臂似乎不是自己的一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动弹分毫。
他彻底陷入了一个死局,全身上下唯一还算属于自己的,就只有头脑。可是无法动弹也无法感知,那么头脑并不能起到作用。
昏昏沉沉中,褚一闭上了眼睛。
但眼前原本就是一片漆黑,即使闭上眼睛,所能看到的依旧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闭上了眼睛,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睁开过。
混沌的世界中,他看到了自己。一个苦恼着的褚一。
那是在远在极北之地的烈王府,即便是如今身在渭州,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到达的,人界极北的边界。
极北没有夏日,除了永远不会消融的冰雪,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就是干燥的,没有任何花香和泥土香气的日子。
李玄安身为在京城生活了很多年的烈王世子,当初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在来到极北的第一年,是病着过去的。
那时候,尚还年幼的他,因为忧心李玄安的病,一直都守在李玄安的房间内,等着吩咐。
说是病,其实更像是来到极北之地之后,难以适应那里寒冷的天气,李玄安整个人没有力气,走路的时候时常都会因为腿被冻得僵硬而踉跄,提笔练习写字时,还会因为腕上无力,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没有一点形状,在落笔的时候又笔迹过重,把练字用的纸张弄得乌黑一片。这个时候,他便作为伴读一般的侍从,扶着李玄安一步一步走到相比较起来算是温暖的房间内,或者是把李玄安弄脏的纸拿开,铺一张干净的。
褚一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他活在他的心里,却像是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从很久之前,他就想过,如果,如果世子并不是如今的模样,如果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在来到极北的第一个晚上,就曾经做过一场梦。
梦里,世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慢慢在京城长成了一个孩子的模样,再辗转到了极北,这一切似乎都和现实一模一样。
但是,梦里的世子,是愤怒的,是难过的,他眼里没有光亮。
梦里的世子在极北长成了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发冠把头发高高竖起的时候,和烈王妃足足有六七分相似。
只是,他还是充满了忧愁。
世子身边没有一个叫做褚一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极北,他作为父母卖掉的孩子,是在京城时被烈王府买回去的,可是,在这场梦里,从头到尾,烈王府都没有去买“褚一”。
“褚一”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烈王世子的生命里,这一切都像是他一个人的幻觉,幻想自己过上了比起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的生活,还运气好到碰上了一个肯包容自己的主子。
尽管中间几经波折,尽管烈王做了错事,整个烈王府不得不迁到了偏远的极北,在到了烈王府之后的日子,比起曾经的奔波,都已经极为珍贵了。
再后来,烈王世子,那个如今潇洒自如的少年,在人界的边界,跳下了深渊。
这是梦的结尾,是一个令他至今难以忘怀的结尾。最后,李玄安的眼神像是早已死去一般,没有半点波澜。人界的边缘下,便是深渊,那是原本的六界之外的地方,根本没有记载提到那里面有些什么,更没有人真的去过。
那个少年,他就那样跳了下去,没有后悔,也没有犹豫。
也是这最后一眼,褚一恍然。
烈王府的世子,他其实藏了秘密。
大梦初醒,面前褚一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呆滞。
褚一抬不起手,碰触不到面前的少年,只能看着他慢慢蹲下,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儿时的经历放在如今的他身上,也是一样的痛苦吗?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了。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像是世子的一辈子。可是无论如何,现在的世子,都和梦中的世子完全不同了。
他一直在庆幸这件事,并且努力试图改变着这一切,只要世子能活到弱冠之年,能安稳下去,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做不到看着世子就这么死去。
可是,世子终究是世子,被困于平凡的,只有一个褚一。李玄安早就在想着做更多的事,即便那些事会为他自己带来诸多危险。世子似乎并不在乎那些。
只有他在乎,只有一个褚一,还在乎。
两个相对而立的少年,一个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个,站在原地,眼睛里含着水色。
“看到了吗?”
容礿看向李玄安,“这就是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他自己的模样。”
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都在竭尽全力地发泄悲伤。
李玄安的眼睛里,光芒一点点变得暗淡。
“怎么会是......我?”
不是说只有自己吗?为什么褚一眼中的自己,会有他的身影?
“阵法之内,本该只有他自己的身影,但是事情当然会有例外,因为人的本心,或许不只是自己。”容礿收了术法,那黑暗中的少年身影也一同消失,“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在看到本心时,面对的往往也都只有自己。可是,如果一个人心中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为这个人而活,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么,他看到的本心,其实也已经不是自己。”
说起来复杂,但只要了解......便不再复杂。
褚一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李玄安却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