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外,伴随着天光的瞬间黑暗,原本还挂在天边的太阳忽然消失,被黑雾层层遮住。
禹州城的阵法寸寸退让,最后消失。
陆霜站起身,几乎是一瞬间,和华叶的目光对视。
“不妙。”
这阵法原本就不是带着那些占有力量的恶劣想法布下的,和鬼姬的目的完全相反,这是为了把禹州城孤立,从而限制魇的力量,在这种阵法的限制之下,即便到了最后也没有其余的办法,只能是一个死字,也只是禹州城内的人,并不会波及到人界的其他地方。
可若是阵法消失,那便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了。
不远处,传来鬼姬轻微的哂笑声。
“华叶,任你再多算计,想尽了办法把我困在此处,怕是也没有料到,这禹州城看似坚不可摧的牢笼,会有不攻自破的时候吧?”
的确是始料未及。
华叶眼中,起初还有一丝慌乱,现在镇定下来,脸色却也是沉着的。
禹州城的阵法破了,魇若是还没有被压制住力量,那么危及到的地方可能会更多,无论怎么看,这都不算是个好消息。
从鬼姬略带笑意的语气里便可见一斑。她对人界那些人族的死活可没什么兴趣,无论是死是活,都碍不到她分毫,也没有办法提供给她什么助力,人界在她的眼中,可以说是六界最弱的一界,也是最没用的一界,就连拉拢的资格都没有。
除去这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人界,可还没有这般弱的。
但华叶却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鬼姬,无论这禹州城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你趁人之危的理由。若是你能多安分些,守好鬼界的疆土,兴许这世间的风浪,便不会波及到那么多无辜的生灵。”
“无辜的生灵?你是指你们那摇摇欲坠的妖界么?一个连心都聚不在一起的妖界,就算是就此消失,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鬼姬哼了声,轻蔑之意毫不掩饰。
“若你非要这般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华叶轻叹了声,转身看向身后的禹州城。
失去了阵法保护的禹州城,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从外面看,城墙崩裂,看起来随时有可能就此倒塌,变成一堆无用的土块和尘灰,土地上的庄稼已经全部死去了,没有哪株还能维持住青翠的色彩。
禹州没了水,紧接着也没了粮食,这么多日子下来,那些人族什么都没有,怕是......
陆霜垂眸,眼眶已然泛红。
她早就该料到的,根本就没有办法了。即便是兄长已经冒死进了禹州,可禹州现在的形势,几乎没有办法能救得回来。或许在陆远进去之前,魇就已经把禹州城内百姓的生命吞噬得一干二净。
这是天道的劫吧,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这样惨烈的劫难,绝不可能是偶然那么简单。或许,是禹州城内那些百姓,做了什么逆了天道的事,导致了这样的恶果。
她万万没想到,这是天道赐予禹州城的“灵”生生消散带来的,从数百年前,就已经埋下了因,如今,只不过是把改还给禹州城的,如数奉还。
“你兄长还在里面,”华叶道,“你进去罢,我还要在此处守着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鬼姬现在依旧是个大患。在阵法还在的时候,她就必须看住鬼姬,不能让鬼姬通过吞噬禹州城的魇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导致这世间失去平衡,再无安宁之日,更遑论现在阵法不知为何消失了,那么鬼姬的存在带来的威胁只会更大。
鬼姬的声音再次传来:“就这么怕我么,华叶?再怎么说,你也是现在妖界有些名头的大妖了,这样限制我,不觉得有些丢脸吗?”
“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把你放出去的,鬼姬。”华叶沉声道,“现在,你比谁都清楚,魇对你而言是怎样的存在。若是此刻我听了你的话,恼羞成怒放你出去,稍不留神,让你进了禹州,得到了魇,那么,你会做的事情,便不只是处处闹出战乱那么简单了。”
陆霜道:“那我便进去寻兄长,华叶大人,保重。”
“嗯,你且去罢。此处有我在守,就是丢了性命,也绝不会让鬼姬出去为祸世间。”
陆霜行了礼,很快就消失在了华叶的视线中。
华叶忽然跪倒在地,吐出一口淤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许多,整个人的状态和方才天差地别。
鬼姬轻笑了声,“华叶,活了这么久,你还是这么固执。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还去了巫族一趟,丢了点心尖血和修为,身子本就虚弱,硬撑着也要和我斗上一斗。”
“你的术法是对我很有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华叶,你要知道,你也就这么一条命,丢了,也就没了。如此拼命想要留住我,还尽力掩盖了自己的异样,你这颗救世的心,可真是让我感到可笑至极。现在,我出不去,你也没有多好,两败俱伤,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华叶抬起右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孰是孰非,现在还没有定论。繁络,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看清楚自己做的那些事了,无论是战争带来的伤亡,还是你亲手杀死的鬼界族人,甚至是那些被你出卖的鬼将——他们也是有所爱之人的。你心痛你父亲的死,从虎视眈眈的鬼界群雄手中把鬼界之主的位置硬生生夺来,可他们又何错之有?”
当初那一次变故,彻底扭转了鬼界的局面,鬼界的小公主繁络,像是换了芯子似的,性情大变。
原先的天真烂漫,被嗜血无情完全替代,没有什么是她不忍心牺牲的,在她手中,一切皆是可以用来交换所图之物的筹码。
她杀了当时鬼界八位强者中的四个,镇压了一个,剩下三个不得不对她俯首称臣。鬼界之主的女儿身体里流淌的血,本就是鬼界最强的血脉,开了刃的刀,在鬼界进行了一场毫无仁慈可言的屠杀。
如今的鬼姬,比起当年,更加冷情了几分。在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比毫无顾虑更可怕的,因为没有顾虑,便意味着除去自身的实力,便没有多余的弱点。鬼姬便是靠着这样一颗失去了情感的心,走到了今天。
她还想要更多。多到,足以弥补当初她的父亲死去时带来的悲痛。
鬼姬沉默了许久,才应道:“华叶,你终究还是不懂。”
父亲被最信任的人联合仇敌弑杀,一夕之间,所有的信念也随之崩塌。她很快就明白,这世间所有的心都是一样的肮脏,根本没有什么善恶的分别,只要稍微进行一些有趣的试探,所谓的善,也就成了恶。
无论信谁都是错误的,因为在这世间,能信的,永远只有自己。
华叶啊......一个没有至亲的家伙,此生都不会体会到什么叫做失去至亲的痛苦,而她那颗心,其实也一样无情。尽管华叶自己一直在否认这一点。
她只是还没到抉择的时候,一旦有了抉择,相信即便是华叶,也很快就会对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事感到迷茫和可笑。就妖界那些离散的心,根本不能算是一族,同族之间互相残杀,取彼此妖丹来增长修为,好让自己有立足之地的事情比比皆是。守护这样的妖族,华叶简直就是天真。
——
“阵法崩塌了。有人破坏了禹州城的阵法。”白锦看向禹州的边界,已经失去了屏障的禹州,现在也失去了遮蔽视线和感知的东西,这么一眼望过去,稍微动用灵力,便可以感知到禹州边缘的情况。
虽然现在的禹州,无论何处的景象都大致是相似的,无非就是人族的尸身,和因为失去了水源而面目全非的房屋和土地。
折渊顿了顿,道:“不是神像。”
瑶姬的神像作为阵眼,并没有受到破坏。按照常理来说,阵眼才是最容易破坏的地方,那是整个阵法的缺口,只需要把瑶姬身上打破,释放出里面残缺的魂魄碎片,使得阵法失去了赖以维持的根基,那么阵法自然会失去原本的效用。
可是破坏阵法的家伙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是选了一个最难的办法,从外往内攻破,而且看样子下了不少功夫,消耗的时间也不短,否则也不会等到禹州的百姓差不多已经都失去生命之后才成功。
“目的和我们预想的可能不同,他并不是为了拯救禹州城这些百姓,也不是为了魇的力量......鬼姬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她没能进来,应该是被阻止在了阵法外。”
白锦道,“事情有些麻烦。”
或许也不能用“有些”来表达麻烦的程度了。现在魇可是迫不及待要出去了,若非折渊还压制着魇,让它暂时停留在了这里,恐怕离得最近的渭州已经要遭难了。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他们已经不得已牺牲掉了禹州,如果还有下一个......就真的是人界的灾难了。
禹州现在安静得像是一座死城。
城内的百姓在短暂的暴动和哀嚎之后,意志坚定的,死去化为了死魂,意志不坚定的,变成了魇的傀儡,握紧了一切可以握住的兵刃,对原本还亲密至极的好友家人下了死手,被折渊尽数诛杀。
他们死之后,连干净的魂魄都没有留下,魂魄上带着肮脏的印记,而且是破碎的,并不完整。
除了在城内四处游荡着,发出没有意义的懊悔和悲痛的尖利叫声,这些破碎的魂魄已经是死物。
当然,也消失在了神火之中,甚至没有灰烬落下,便消散在了空气里。
其实禹州已经是死城了。这里没了生活着的百姓,存在也没了意义。
只有魇,依旧在上空压着,黑漆漆的浓雾翻涌,带来压迫之感。
白锦立在浓雾之下,忽然生出呕吐的感觉,她捂住心口,踉跄几步,身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在这个时候......
折渊冷眼看着她倒下,反而露出了稍许松懈的神情。
她现在沉睡了,那么,接下来出现的,就不是“白锦”了。
但他也明白,若非是有什么不得已的情况,白锦是不会采取这样的行为的。她一直打算的,就是为了瑶姬赐予的这条命,报答回去。
这个手段可以很复杂,当然也可以很简单,只是还一具身子罢了,她不再占用,那么自然也对瑶姬没了亏欠。瑶姬手下的器物化成的,补上了她灵魂缺口的那一部分,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补上缺口的碎片,慢慢被她养成了一个独立的灵魂,她即将作为瑶姬的使者,帮助那位神界的圣女殿下,完成当初的嘱托。
除去这世间阻碍的东西,修补瑶姬散落的魂魄,剩下的,便是瑶姬要做的事了。
但白锦和“白锦”,始终是不同的。她们的记忆有很多无法重合的部分,“白锦”作为一个衍生的灵魂,能记住的,仅仅是一些她以为比较重要的事,而许多秘密,只有白锦自己才知道并铭记着。性格自然也变得天差地别。
“白锦”知晓自己的特别,所以,一直在尽力模仿着,原身白锦的言行,但她们毕竟不是同一个灵魂,无论模仿得再相似,也只是形似罢了。从思索时的神情,到面对这些生灵的态度,她们完全就是不同的。
白锦会为了达成目的,杀死必定会死去,并且会产生危害的人族,而作为瑶姬手下器物衍生出的灵魂,另一个“白锦”,则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痛不欲生的人,受尽折磨倒在地上,断了气。
装作白锦被迫对人族下杀手时,指尖都在颤抖。眼神是惶恐的。
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折渊将他们的尸身焚尽,等待那些魂魄呐喊着飘在空中,再被彻底的死亡封口。
她和瑶姬一样,是个对人极度怜悯的灵魂,但折渊对人,本就没有多少感情。
在他的记忆里,对人族的印象仅仅是一些和其他种族一样的生灵。人族不过是人族罢了,并不是瑶姬眼中必须要守护的“子民”。
但从古至今,这么长时间以来,瑶姬的信念逐渐变成了整个神族的信念。
至此便难以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