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是怀着一种近乎去捉破绽和把柄的心思进入自己女儿的院子的,尽管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在她心里,或许还在不断地欺骗和暗示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误会,她和女儿,从来没有过间隙。
但是她进门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小姐如今在哪里?”
这样的语气......
那些下人不自觉地紧张了一些。
就连唐夫人自己也不敢相信,有一天,她居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着关于自己女儿的话。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神态,仅仅是看着她,并不能感觉出唐夫人心里有什么波动。
那些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走出一个婢女,道:“夫人,小姐她......应该还在房间里......补眠......”
唐夫人手中的团扇和纸伞都没有动,立在雨中,浑身都是郁气。
“补眠?”唐夫人皱着眉,“月儿昨夜是何时入睡的?谁在守夜?”
另一个婢女连忙紧张道:“夫人,昨夜守夜的是我。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唐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平时唐夫人虽然也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主子,但是也说不上差,除了对那位外面来的小姐抱着抵触的心思,多半时候还是平和的。
但是现在看起来,就并不是这样。唐夫人明显没什么好心情了。
昨夜守夜的那位婢女眼睛转了转,发觉身边并没有人愿意帮自己说一句话,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但是......小姐她并不让我们进去......不对不对,是我们没办法在里面守夜。”
前面那句的语气有些像是在抱怨唐家小姐似的,婢女立刻便改了口。
不过唐夫人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过来的,她作为唐府的夫人,掌管着整个唐府大大小小的事,根本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你们不必遮掩了,月儿不让你们进来守夜,可有人知晓是为何?”
“奴婢不知。”
“......不知。”
“夫人,小姐并没有说......”
一连串的否认,没有一句话是有用的,唐夫人有些不悦地怒视道:“一群人看不准一个孩子的心思,月儿如今的作为,也没有个人来告诉我,还是我自己了解到的消息。你们在这里,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她看着眼前一排下人,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冷静道:“你们可以出去了,没有我的吩咐,暂时不要再进来。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夫人......”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连忙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
方才几个人打着伞站在院子里,出去也不是,进去也不是,唐夫人只要回忆起那一幕,就觉得头疼。
一点用都没有的下人,怎么说也是在这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了,连主子的心思都猜不到,不仅是猜不到,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完全就是无知。这样的下人,还有什么用?
她慢慢往前走,走到石阶上,收了纸伞。
这里太安静了,作为一个孩子的院子,这里实在是安静到不正常。
一般的孩子总归是有些吵闹的,喜欢玩闹,而且因为没什么烦心事,总是能笑得比大人开心。月儿曾经也是个活泼的孩子,又大气,哪怕在整个渭州城,也都找不到这么懂事的孩子。
可是现在,唐夫人却忍不住在想,如果月儿一开始就没有那么懂事,如果月儿是个爱玩爱闹的孩子,真的一点烦恼都没有,哪怕是顽劣一些,是不是也是一件好事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太早去教导她成为一个懂事的孩子了,从礼节到姿态,后来又识字念书,哪怕是贪吃,她有时也会教导她,作为一个女孩,这样是不对的。月儿曾经喜欢找她一起睡觉,那时候的月儿还没有这么懂事,要求不成,就开始撒娇,死缠着就是要达成目的,可是那时候,她这个做娘亲的是怎么说的?
她对女儿说:“月儿,女子要知礼数,这世间哪里有这样死缠烂打的礼数?现在你年纪还小,别人瞧见了,也只会说一句孩子心性。可是月儿,你总要长大的,长大之后,便没有‘孩子心性’作为借口,别人只会说你不知礼数。”
后来,月儿便再也没有缠着她这么做过。
最开始,月儿喜欢吃桂花糕,那是一种甜腻的糕点,而且价格不菲。如果每日都要吃的话,不仅会生虫牙,还会花很多银子在上面。她不想培养女儿这样的习惯,便总是拒绝吃桂花糕这样的请求。
到后来,月儿很少主动要求吃桂花糕了,一般都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买来,才会拿去吃,即使有时候主动讨要,也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惹她这个做娘亲的不高兴,一旦她有拒绝的模样,便立刻改口不要了。
孩子在懂事,这原本是件好事,但是最近,月儿实在是太懂事了,懂事到让她觉得这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的表现了,懂事到......她有些害怕,这还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唐夫人把纸伞靠在了墙边,折扇没有再动过,随着手一起垂落在腿边。
“月儿,”她走进去,“娘亲......来看你了。”
没有声音。寂静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不是香味,也不是雨后的青草味,反而像是......没有散尽的,铜锈的味道。
唐夫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原本在外面还只是有些愤怒,现在呢,更多的事紧张和不安。
她还是愿意让女儿多说几句话,多笑笑。这个年纪的孩子,太安静了总显得不太正常。
前几日,她见到月儿的次数就已经屈指可数了,而且每次见到,也只是按照礼数不冷不热地唤上一句娘亲,在她皱起眉或者表现出一丝不一样的神情时,月儿才会像是发觉到什么一样,补上几句之前经常说的话来暖场子。
唐夫人把折扇也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隔着一扇屏风,她难以看到那边的模样。
她想,或许是还在补眠,实在是太困了,所以没有听到她在唤她的名字罢。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她已经不愿意去多想了,譬如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在这个时候补眠,分明还是大白天,只是下着雨所以显得阴冷了些,也没有阳光。她更不愿意去想,这么困倦的话,是不是昨夜做了什么,真的会是复习课业吗?
显然,这些都不是什么合理的设想,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放弃了这样的设想。
唐夫人走到屏风边,刚想绕过屏风,便迎面撞上了一个小小的身子。
她先是一怔,随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带着一丝恐惧。
那种毫无来由的恐惧......眼前的这个小小的孩子,明明,明明是她自己的女儿啊!
但是这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做出来便没有办法再更改。唐夫人自知自己的反应不对,连忙道:“月儿,是不是娘亲吵到你睡觉了?娘亲看你今日都没怎么从院子里出来,总觉得有些担心你......”
眼前的女孩,慢慢抬起头,一双水润的眼睛里,是看不到底的死寂。
她说:“娘亲,为什么要担心?今日明明下雨,分明不是个出去的好时候啊。”
这句话,这句话......
女孩的语气娇俏,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有些异样。
唐夫人这么多年来,可以说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一直觉得,虽然月儿是一个很爱撒娇的孩子,但是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她太懂事了。月儿撒娇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自己获得什么,而是为了她这个做娘亲的能因为她感到高兴。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那么疼爱这个孩子,还是个女孩。
但是现在,这句话分明已经不像是月儿会说的了。
如果是月儿,她定会软软地笑着,然后安慰她,让她安心一些,自己并没有事。虽然她知道月儿这么做很令人心疼,但是现在,她更希望能听到这样的话。
至少,证明一下现在的月儿还是那个月儿,她的宝贝女儿,即便在这个世间,女子的地位有时候甚至不如牲畜,但是月儿就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唐月黑漆漆的眼睛里,是真切的疑惑。
声线是对的,人的模样是对的,唯独这双眼睛,总是能看出一丝和这个年纪并不相符的冷静和阴郁。
再甜美的声音和几乎没有破绽的撒娇都没有用处,这双眼睛里永远是没有感情的。自从那天,月儿生了一次大病,发热了十几日醒来之后,便变成了这个样子,像是一个在扮演自己角色的傀儡,这个傀儡扮演的是曾经的她,自己扮演自己,何其可笑,何其可怕。
唐夫人眼里的惊恐和害怕,几乎掩盖不住,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整个人像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
唐月立在那里,微微笑了起来,歪了歪脑袋,道:“娘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娘亲......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唐夫人的心跳,忽然变得慢了起来,几乎停滞的呼吸伴随着心跳的节奏,她有些喘不上气了。
这个笑容,让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韩娇在门边坐着,地上很潮,但是雨水还没有进来,姑且坐着还是没有问题的。
白衣的少女立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稍微有些不解:“小家伙,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了呢?”
“我......我不想月儿死。”
再怎么样,她只要想到这么做的后果是无法挽回的,是生与死的距离,她就做不到。
白衣少女坐到那桌子边,自顾自倒了杯水,掐指一算,皱了皱眉。
这唐月的命数,似乎又变了。
之前看的时候,其实是很正常的命数,就是早夭,也不算是怪异。再看时,却满是血色,从某个节点开始,那些血色一点一点蔓延,最终侵蚀了她整个生命,造成了今天的结果。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
只是今日再算,又开始慢慢变化了。
那些血色,早已经布满了整个命盘,唯有最后一块,褪去了之前的色彩,重新恢复了正常。
人的命数,只要有一点点的变动,就会有很大的变数。毕竟是寿命短暂,在他们的生命里,能够决定未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濒死的人,只要生命轨迹变化,就可能脱离之前的死局,拿到新的生路。
但是她并不确定这个征兆意味着什么,仙家观命,看到的并不是未来,而是走向,这个走向应该是好的。不过,有时候好的走向,带来的不一定是好的结果。
之前她有见过一对恩爱的夫妻,男人是个将军,女子是个穷人家的女儿。这桩婚事来得太过突然,因为这是他们的父辈安排好的,无法拒绝的婚事。
男人并不愿意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他现在是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只要不出问题,娶一个贵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这桩婚事实在难退,那个固执的爹不愿意把从前的情谊抛却,硬逼着他娶了这个妻子。
当时她看了,这个命,是孤寡命。他这一生,虽然有妻子,但是离心,虽然有妾室,但是不爱。父母与他因为娶妻的事生了间隙,从那天之后,他便只剩下了孤寡的命。
可之后,他的命数却变了。
因为他们前生的缘未断,仙界的红线仙不小心接上了这段缘,两个彼此无缘的人慢慢看到了对方的长处,嫌弃丈夫孤傲的妻子发觉丈夫的孤傲外表下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害羞的人,嫌弃妻子没有贵女之姿的丈夫逐渐发现妻子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可是这好的走向,带来的,却恰恰是一桩悲剧。
在那妻子的命里,其实是短寿的,三十余岁便香消玉殒了。放在之前,没有感情的丈夫只会因此感到解脱,而不会感到悲伤。
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命数之变,这位丈夫,随着妻子自尽而死。
一个人的死,变成了两个人的死,白锦一直认为,这样的结局,还不如之前。
但是人族,总是和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像是飞蛾扑火,即便被烧死,变成灰烬,也是快乐的。
那个丈夫原本死去时的模样如何,她不知道,也没机会知道,但是在最后,他喝下毒酒的时候,嘴角是微笑的。
他并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