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连着几日都是这样,外面的空气都是湿重的,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细细闻起来,却又不是那么清新,出去一圈整个人的衣裳就会变得黏糊糊的,不算是什么好天气。
唐夫人近些日子都会坐在亭子里,听着雨声品茶,一个内宅的妇人,平时基本也没有什么机会出门,昨日娘家那边暗地里传来书信,说的都是那些要生儿子的话。
一直以来,唐家的大小姐唐月都是很受宠的,但是这是在渭州,一个女子几乎没什么存在的地位的地方,大家去充爱一个小姑娘,也只是因为她比较讨喜罢了,真要是有什么事,这种浅薄的喜爱瞬间就会消失,之前怎么捧着,之后就会怎么抛弃。
这就是当时的现实。
唐夫人儿时有幸念过书,和一般的女子多少有些不同,她不是完全打算把自己葬身在内宅的,很多时候,她更愿意去做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无论是出嫁之前,她拒绝了家里的安排,毅然决然为了自己的未来嫁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唐德恩,还是出嫁之后,拿着家里陪嫁的嫁妆和娘家势力的底气压着唐德恩一头打消了他纳妾的想法,这都算是她为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事。
在渭州,除去那些穷到娶妻都艰难的人家,很少有人是不纳妾的,可以说后院的妾室越多,香火越旺,渭州这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大家都想着子孙后代能有个成才的,那么多生几个,成才的概率似乎也会随之增高。
唐夫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一个念过书的女子,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同这世间卑微的女子们一样做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几次三番,她都把唐德恩那些关于生儿子这件事和纳妾的想法打回去了,目的很简单——她一直觉得只有一个月儿就足够了,唐德恩想要儿子是自己的事,这个可以随缘。至于妾室,只要她现在还能压着唐德恩,就不会让他成功纳妾。
说到底,唐德恩虽然是个官,但是这个官做得属实憋屈。渭州的百姓对父母官一直都很苛刻,稍微有一点不太明智,就很有可能在将来被上书撤走。这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唐夫人的娘家,虽然没有什么权力,但是胜在富有,是渭州有名的富贵人家,唐德恩做官拿来的那些俸禄,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整个唐家的银子大部分都是靠着唐夫人嫁来时带来的几个铺子来的。唐德恩一个男子,一直在用着夫人的银子,这本身就有点让他抬不起头的意思,唐夫人说话做事自然会硬气很多。
现在,这件事又开始被提起了,这次是娘家的书信,信里先是问了问唐夫人现在可还好,身子可还健康,之后便进入了整体,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生儿子这件事,据说是因为唐德恩做了件大好事,帮助一户人家处理了一桩很长时间都没处理得了的冤案,现在唐德恩可是再次出了风头,大家都重新想起了这个父母官。有几个女子已经暗中打起了唐德恩的主意,毕竟这个尚还年轻的父母官,人长得还算仪表堂堂,平时大家说起来,也都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官。之前唐德恩刚来的时候,更是都在传这是个京城来的才子,京城那边来的,原本就会在渭州受到不一样的注视,多少会高看他一眼。
再加上最近渭州的生意大多不算景气,很多铺子其实都已经撑不住关门了,唐夫人的娘家也没逃过这个劫,整日想着怎么才能把那些铺子的生意做起来,毕竟是富贵惯了,一旦真的失败,家里没了铺子进的银子,大概都想不到将来还能怎么过日子。
这个时候,唐德恩就成了一个很关键的点。
唐夫人有些心烦意乱地喝着茶,一时没注意,茶叶都喝进了嘴里。
唐德恩的风头起来,原本没什么用处,只要她还能再银子这方面掌控着大局,这唐家就还轮不到唐德恩说什么是什么的时候,但是娘家的问题就大了,铺子生意忽然不行,还想着让她接济一些去运转那些仍然留在家里的铺子。这渭州生意不景气可不是一个铺子不景气,她手里的几个铺子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唐家尚且还有许多之前那陈娇来的时候京城运来的银子,所以唐家的日子现在还没怎么被影响罢了。
可能是看她过得还不错,娘家都开始打出嫁女儿的注意了,正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么长时间没有和她来过书信,好不容易来一次,还是为了这些烦心事,她实在是不想去管。
唐德恩,唐德恩......铺子起不来,她要是把银子都给了娘家,岂不是就没了和唐德恩说话的资本?他这段时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先是出了风头,怕是紧接着知道她这个一直以来压着他的夫人没了资本就要想着纳妾了。理由一直就那么一个,没有儿子!
唐夫人吐出去那些茶叶,把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呼吸都变得重了许多。
这口气,她有些忍不了,也不想忍。难不成就为了接济娘家那些看着都扶不起来的铺子,把她的银子全部都搭进去,然后让她受唐德恩的气,在唐德恩面前抬不起头,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妾室进唐家吗?只要有个开头,今后唐德恩还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之前就是瞧见美人走不动路,以后还怎么办?她日子又要怎么过才行?
难道还要她去对着唐德恩卑躬屈膝,去求他什么吗?
唐夫人看见那些让她生儿子的话就来气。
除去想要她的银子去接济,他们居然还想要借着唐德恩的威风去扶起来自己家里的铺子,听着是好听,女婿嘛,帮一下也没有什么。可是唐德恩不过是个小小的地方官,他自己都没把自己弄得多么光鲜,还能帮到别人?简直是可笑。
唐夫人深吸一口气,唤来身边的一个婢女,并且吩咐道:“去瞧瞧小姐现在在做什么,我待会儿去瞧瞧她,月儿近些日子好像有些太安静了,我总觉得会出事一样。”
她摸了摸心口。
近些日子烦心是真的,可是最让她开心不起来的,其实是那种隐隐的危机感,她只要坐在那里,就莫名其妙会心慌,像是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一样,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好几次她刚躺到榻上,眼前就会一黑,似乎还能听到有什么在笑一样,笑得很是恐怖,几乎不能说像是人族的笑声。
她半夜起来的时候,偶尔也会听到一些类似摩擦的,或者是刀刃划过的声音。这种声音总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她难以相信这是唐府内会有的声音。这里不是战场,哪里会有刀刃?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她没有办法,听到之后出去找,也找不到来源。这件事越来越诡异,到如今,她甚至想要去做个什么塞子,今后回去的时候可以把耳朵塞上,免得自己担惊受怕。
唐德恩之前夜里回来,她也问过,问他有没有听到有什么笑声,或者是走动和刀锋的声音。
唐德恩当时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只是道:“这夜里都在睡觉,哪里会有这么些声音,你怕是在内宅呆的太久,听见什么都觉得稀罕了。大约是门外的虫子在叫罢。”
但是唐夫人却一直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她心里很慌,很慌,尤其是见到自己女儿的时候。
自打上次唐月生了一场病。就好像有了一丝异样,具体是哪里不对她说不上来,但是的确是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她一个做娘的,自然能感觉得出来,唐月说话的神态,语气,虽然都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可就是有些不对。
就是一种感觉,说不上多么准确,只是她有了这种感觉之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担忧着。她总觉得那场病好像还没有结束,唐月其实并没有变回一个正常的孩子。
尤其是撒娇的时候,尤其明显。语气在,神色在,可是她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光亮,倒像是把之前的场景记了下来,于是在模仿着曾经的自己一样,完全没了之前的娇俏可爱。
婢女在一边立了许久,看着唐夫人一直在皱着眉,似乎在担忧着什么,甚至还在喝茶的时候喝到了茶杯中的茶叶,明显是有心事的样子。
只是她没想到,到最后,竟还是说起了那边的小姐。
她立刻就要走。
唐夫人却忽然变了主意,她又叫了一声,道:“等等,你先不要走,回来,我要问你一些事情。”
“夫人,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有问,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唐夫人心情不好,说话自然也凶了一些,不过她很快换了语气,道:“知不知道,小姐那边为何到了晚上就不许进那院子了?”
“奴婢......不知。”那婢女愣了领,很快就回答道,“夫人,小姐那边......也是近些日子才开始不允许晚上进院子的,似乎并没有说是为何。我听那边的人说,小姐是很严肃地下的吩咐,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意思,于是他们就都没有再在晚上进去过,说是守夜也只是留在院子外面守着,不敢进去。”
“他们倒是懂事,月儿即使是个孩子,也是这唐府的主子,月儿的话自然是要听的。”唐夫人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既然如此,你还是去月儿那里跑一趟。我随后便过去。”
婢女应了声,立刻快步往唐月的院子走。
唐夫人看着茶杯里剩下的茶水和飘着的叶子许久,眼睛慢慢闭上。
虽然没有问出什么,但是她还是很心慌。这更像是一种直觉。
她倒是想知道,一个孩子在夜里不愿意让人靠近,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如今长大了,所以渐渐变得不习惯别人伺候和守夜了?
可是她想了想自己女儿那性子,倒也不像是这样的孩子。月儿多数时候都还是比较喜欢凑热闹的,一般有生人来也不会因为不认识就胆怯,比起那个陈娇,月儿才像是一个大气的姑娘。
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唐月的院子走。
走到院子外,她一眼就瞧见自己的婢女立在那里,像是根本就没进去似的。
唐夫人慢慢走过去,手里的团扇放下,道:“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那婢女小声道,“方才我进了院子,结果正好撞见了这院子里伺候的人,他们说小姐现在不允许外面的人进去。”
“这又是何意?”唐夫人皱起眉,“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竟是还封住了院子。”
婢女回道:“夫人,其实他们都没有在做事,小姐最近都不喜欢别人伺候,就算是去里面送点心和茶水都不行,大概是为了瞒过夫人,所以他们才能留在院子里,要不然,就要像夜里一样只能在院子外立着守夜了。”
这院子里五六个婢女,原本可都是有自己要做的事的,月儿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从来没听说过她会这么做。
唐夫人挥了挥团扇,道,“你待会儿去账房拿些银子,出去给月儿买些桂花糕,就去我之前去的那家,别家的就不要了。若是不够新鲜,就再等等,等最新鲜的再买。”
“是,夫人。”
那婢女看这形势不太对劲,也不敢多说什么,听到唐夫人主动要她离开,立刻就走了。
再怎么说,出去也比留在这里强,今日的夫人心情不好,脾气自然也是差了许多,月儿小姐这样做,看夫人的意思是不高兴了。接下来留在这里,怕是迟早会被迁怒。
唐夫人轻轻扣响门。
里面很快有人应道:“小姐有命令,不允许外面的人进来,还是请回吧。”
唐夫人道:“是小姐的命令重要,还是我这个夫人的命令重要?”
里面的人明显愣了愣,才连忙道:“当然是夫人,当然是夫人。”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