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礿自然没有理会。
她本无拘无束,鬼界的事也轮不到她这种乡野之辈前去参与,这样惯了,也不喜欢对着鬼姬卑躬屈膝。
她当时拒绝了鬼姬见悔的要求。
她道:“鬼姬大人既然说这是命中注定属于你的鬼将,那么便不必可以寻找,到了将来,自然有他与您相见的一日,那时便与容礿无关了。”
彼时,“容礿”这个名字还没有什么影响力,她这样明着拒绝,鬼姬当时便掩唇而笑。
这便是心中不悦的表现。
鬼姬道:“倒是个有性格的,可惜命定的便是我的,即便再怎么样,终究逃不出我的手心。容礿,你唤作容礿,倒是个鬼界少见的名字。行事风格也和我鬼界有些差异。”
“容礿不知鬼界行事都是如何,但悔还未完全痊愈,他已经为鬼界死去一次,这一次,他应该自己去活。”
“我鬼界的子民,就是我鬼姬的,即便死去一次,也不会改变。”
鬼姬并未理会她的抗拒,“你躲不开。他也是。”
容礿只是轻笑了声,把手里的药草细细收好。
她当时并不认为,鬼界之主便如何。乡野之辈,便是这样。
只是当晚,悔便闭着眼,陷入了昏迷。
这是不正常的。伤口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身上没有炎症,也没有发热,无缘无故的昏迷,这令容礿感到不适。
就像是她的医术被现实打击。
她探了探他的心跳和鼻息,都是正常的,只是昏迷不醒罢了。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熬了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口中,之前这样的日子也有不少,悔已经形成了习惯,咽下去倒不是什么难事。在确保药都被咽了下去之后,容礿才松了口气,去隔壁睡下。
彼时她还不知,悔这一睡,便是三日。
日日喂药,却没有反应,该昏迷还是昏迷,没有好转的迹象。
直到第三日清晨,容礿在院中捣药,借着朦胧的晨光,她看到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已经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并且醒了过来。
容礿怔了怔,笑道:“还算可以。”
她正琢磨这昏迷的原因,还以为他还要睡上很久,能这么快醒来,倒也是个好消息。
但悔却和之前看起来有了很大的差别。
他脸上不再有偶尔出现的迷茫,也没有再问她“今日还要去为我寻药草吗”。
他很多时候都在沉默,沉默着,眼里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复杂难懂的思绪。
数日之后,他的腿便彻底痊愈了。
这次容礿很清楚地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他的腿原本不会这么快便彻底痊愈,起码还要数月时间才能勉强正常行走,现在才几日,便彻底痊愈,这根本不是她能做到的。
她忽然想起那日见到鬼姬,那双媚气横生的眼,那丰润的唇,那些话,一字一句,都还清晰地记着。
“你躲不开。他也是。”
鬼姬迫切地需要一个得力的左右手,这对她来说是何等重要,怎么可能在几句话之后便没了动作。
这本就不正常。
容礿也终于明白,这几日的平静下,怕是早已酝酿好了风暴,只有她容礿,对鬼姬的行事一无所知,傻傻地以为自己的医术医好了悔,还在为此感到满足,感到喜悦。殊不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预谋好的掠夺。
这根本就是掠夺。
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悔。
他在腿彻底痊愈之后,便没了消息。
她那日摘了药草回来,悔便已经消失。
一日,两日,三日,她等着的,或许是一个名为悔的男子,或许只是一个告别的消息,但总归不是一个空落落的房间,她等了很久,但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
再听到“悔”这个名字时,便是从他人口中了。
鬼姬大人新提拔的鬼将,宠爱有加,甚至有比肩之前“魁”的趋势。
容礿立在街上,手里的书册散了一地,怔怔地立在那里,连何事开始下雨,都没有察觉。
她躲不开,他也是。这句话里,究竟都暗藏了些什么?
是绝对力量下的自信,还是暗中的威胁?
豆大的雨水砸在她的脸上,额上,顺着脸颊滑落,衣衫很快就湿透,发丝黏在一起,一个医者,医者......医者,在这世间,却是如此无用的东西。
只要鬼姬想要,无论什么手段,她可以把一双原本需要数年才能彻底痊愈的腿变得行动自如,只因为那是她想要利用的。可是一个医者,居然只能慢慢等着伤口痊愈,小心翼翼,简直可笑。
书册被打湿,容礿缓了许久,才蹲下身子,把书册捡起。
里面是关于鬼界阵法的相关描述,或许这些,能帮助到她。
至少,不会再有她不愿见到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而再见到悔时,他已经和当初忘记一切的男子完全不同了。
冷漠,苍白,这个灵魂已经没有了该有的色彩,他的眼中除了对鬼姬绝对的忠诚和一片死寂,就再也没了旁的东西。
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身上带着血腥气,就像那日在尸体遍布的战场上,容礿把他背起时那样。不过这次,更多的,是手下的血,而不是他的。
她道:“许久不见,你可欢喜如今的模样?”
他没有应她,径直走出数步,才忽然停下。
他道:“与你何干?”
这句话之后,便没了影子。
除去身子完全痊愈,甚至修为大涨,这个男子,真的已经脱胎换骨,变得无比陌生。
容礿看着看着,明明只是空气而已,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可是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干涩。
灵魂的灭杀,比起身体的毁灭,看着更加痛苦。
世间的确存在术法,可以使其他生灵放弃自我,言听计从。可是首先需要抹杀之前的灵魂,再后来的,便是重生而来的工具。
她后来读了许多书,翻到这里时,不由得浑身僵硬。
医者是医不了心的,灵魂被抹杀,那是怎样的痛苦,她不知道。可是悔,他当时,是怎么样的呢?
有没有抗拒,有没有害怕?
他仍叫悔,可是,再也不是为了前尘而悔,而是为了曾经完整的他。
只要感觉到鬼姬的气息,容礿便压抑不住心中的痛苦和折磨。
眼睁睁看着悔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很难接受,她无法接受。
她忽然站起身。
“鬼姬大人,容礿才疏学浅,难以破解此处的阵法,瑶姬上神的阵法,破解起来,实在困难至极。”
“哦?容礿,是才疏学浅,还是心中不愿?”
“容礿只是一介医者,除去医术,便只是略有涉猎,愿鬼姬大人能思及容礿的无奈,理解容礿的难处。”
“我若是不呢?容礿,我一早便说过,你逃不开。”
鬼姬收拢指尖。
容礿被紧紧禁锢在灵力墙壁中,只能看着外面,但出不去。
容礿拧起眉:“鬼姬大人,容礿已经解释明白,此阵乃是神界圣女瑶姬所创,并非一般阵法,容礿才疏学浅,破解不出。阵法破解不出是常事,鬼姬大人何必要如此逼迫?”
鬼姬道:“破解不出,便在此研究,总有一日可以破解出,我还有些耐心。”
这便是不打算放她离开。
容礿重新坐下,眉眼间,怒意已经隐约浮现。
鬼姬轻笑着,并未因她的怒意而多言。
她当时寻去巫族,费了那样大的功夫,可不仅仅算出了一个悔。
还有和悔在一起的容礿。
一个医者,对于她来说,和废物没有区别。可是一个精通阵法的医者,便有了许多可以利用的价值。
阵法与术法不同,讲究的是一个精巧,有时候即便是通天的本事,再高深的修为,在阵法面前也是无用的把戏。
鬼界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有天分的阵法修习者了,容礿,这便是一个有些扎手的工具,比起可以随意调遣的悔自然要差些,但是她的价值,当得起那些多余的耐心。
这便是,上位者。
——
“在下妖界华叶,求见曦姑娘。”
华叶乃是妖主的左右手,一个在妖界赫赫有名的女子,原身是棵桦树,是少见的树妖。
“曦儿,”老妇道,“这是妖界的华叶,万妖花的事,恐怕已经发生了。”
万妖花凋零,这是“回光”早已昭示的未来。
华叶在门外,继续道:“曦姑娘,在下妖界华叶,有要事相求,还请曦姑娘出面,妖界愿意为此支付代价。”
对于他们妖界来说,此刻怕是什么都不如万妖花的枯败来得重要。
因此,房内的两人并未感到惊讶。
曦儿道:“妖界华叶,你可知我巫族要的代价,都是什么?”
“心头血,一缕发,还有一次报答。”
心头血,是为了供养“回光”,一缕发,是以“回光”牵扯着来者的魂魄,好保证那一次报答不会被过河拆桥。
“你都知晓,那,确定要我巫族的帮助吗?”
曦儿的声音里,充满了警告。
一次报答,这便是在身上绑了绳索,巫族今后有难,便不得不出面帮助。
这是巫族换来的,唯一的优势。六界欠巫族的强者不知凡几,无论多么强大的生灵,总是会因为对未来的无知感到恐慌。
生灵的劣根性,巫族的救命索。
华叶本就抱着不可回头的信念来此,闻言,坚定道:“华叶本就知晓,自然已经确定。曦姑娘若是应下,华叶便在此答谢,多谢曦姑娘的帮助,若今后有所愿,华叶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曦姑娘的心愿。”
“进来罢。”
门自动打开,少女跪坐在正中,那光芒流转,华美至极的巫族至宝“回光”,便在她面前沉浮着。
如此强大的法宝,偏只有巫族的血脉可以使用,在旁人手中,便是和普通石头一样的废物。这么多年,巫族便是靠着“回光”,在六界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华叶恭恭敬敬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此行前来,华叶是为了妖族的未来。想必以曦姑娘的能力,妖界万妖花的事在这里已经不是秘密,华叶想知道,妖族......还有多少时日,来把万妖花复苏。”
万妖花的事还没透露风声,就连妖界都只有妖主和华叶知晓此事。万妖花如今被妖主封住,若非妖主亲自破解,便无法看到万妖花的存在。
可这就是掩耳盗铃,万妖花的枯萎是事实,即便看不到,也在发生着。这么下去,即便看不到万妖花,妖界也迟早会出事。
曦儿跪坐在“回光”前,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开始罢。”
华叶从袖中拿出一把暗器,瞬间刺入自己心口。
青色的血液从她胸前伸出,她双手虚虚一抓,便引出了几滴心头血。
心头血凝聚了许多的修为,取出是极伤元气的,但华叶似乎并未感觉到修为流逝一般,手指拂去,心头血便飘到了曦儿面前。
“曦姑娘......多谢。”
即便面上不显,这语气还是虚弱了些。
华叶收了暗器,伤口很快便愈合了。
对于她这样植物幻化成的肉身,伤口是极容易痊愈的,这也算是少有的优势。
只是里面的伤口,怕是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好全。
曦儿把华叶的心尖血引入“回光”,那些血液翻腾着,很快便没入其中,“回光”散发出华美的光彩,整个房内顿时大亮。
曦儿的手,覆在“回光”之上,缓缓闭上眼睛。
强者的心头血,比起其他,更让“回光”兴奋。不过这是妖界应该支付的。
算妖界的未来,和算一个生灵的命数,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华叶立在一边,安静地等候着。
按照来时妖主的要求,她必须将曦儿的话,一字不差地带回去,妖界必须为了此事早做打算,而且没有多余的机会了。
许久,曦儿终于睁开眼。
她眼中是浓郁到看不清楚的墨色,看不到眼白。
墨色慢慢褪去,方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她站起身,“回光”就在她身后,沉浮着,淡淡的辉光照在她的背上,显得她的轮廓越发清晰深刻。
“妖界的万妖花,正是枯败之始。还有月余,第一瓣便会落下,紧接着,便是第二瓣。”
“第二瓣落下,仅需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