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似乎被惊住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那双眼里是迷茫。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面前的女子瞧见自己,要这样哭起来。
淮娘没有说话,脸颊上淌着水。
她眼睛都红了,一直到面前的孩子都快要一起哭出来,她才终于问道:“你是......走失了吗?是不是和娘亲走散了,或者贪玩跑出来了?”
她嗓子是哑的,说话的时候不自觉仰起头,看着面前孩子的眼睛。
理智回笼,她知道面前的孩子不可能是宵儿,无论是眉眼,还是年纪——宵儿若是如今还活着,怕是都已经长成了个半大少年郎,怎么说也不是个小孩子了。
孩子手里的糖人化得慢了,但是风灌进来,生生把竹签上的糖人吹掉了,轻飘飘落在地上,和泥水混在了一起。
他愣住,然后蹲下身子,拿小小的手去泥水里摸,白生生的手指染了污迹,但是他即便摸到,也拿不上来了。
糖人在泥水里,沾了水也变得黏糊糊的,紧贴着地,小孩子指头是肉乎乎的,怎么都抓不到。
他没说话,一直在那里摸着。
淮娘站起身,把坐着的矮凳拉到里面,蹲下身子,还弯了弯腰,平视着孩子的眼睛。
“这个糖人被雨水吃掉了,待到天晴的时候,姐姐再给你买一个,嗯?”
——宵儿曾经把糖人失手掉进酒坛里,和酒水融在一起,很快就没了踪影。
娘亲瞧他难过得紧,便道:“宵儿,糖人被酒水吃掉了,酒水也想变甜些,你就让让它。待到那卖糖人的老爷子转过来的时候,娘再给你买一个。出去玩吧,出去玩,待会儿就有糖人吃了。”
少女和孩子,在风雨里显得格外融洽。
阴影中,少年抿紧了唇,发丝在雨水中仍旧干燥,眼睛里,赤红色的光带着危险的讯号。
——
红线一觉睡去,竟是睡了整整三日,再醒来时,那死活不肯离开,硬要喊着找到娘亲姻缘线的龙姬殿下,也没了影子。
龙姬心性单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很多时候,对着她反倒生了不了什么心思,也不愿去欺骗她。
但是不愿,也仅仅是不愿。
红线从姻缘树下站起,手指轻轻捻着,没过多久,手中便出现一根纤细的红色丝线。
这就是姻缘线,不同的姻缘,会有不同的模样。
她垂眸,看向手中这根姻缘线。
她骗了龙姬,所谓姻缘线数量繁多,只凭蛮力很难找到想要找的那根,这是真的,但是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假的。
月神和红线仙,是姻缘树的守护者,也是真正与姻缘树相接的,找到一根姻缘线,不过只需要耗费些灵力,神识放空,姻缘树会告诉她,那根姻缘线,是她要找的。
手中这根,就是龙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的,扶燕上神的姻缘线。总归她已经背了一身的业障,再看些不能看的天机,也已经无所谓了。
红线白皙的掌心,鲜艳的红色丝线显得异常夺目。
她注视片刻,手中的姻缘线在散发淡淡的辉光,随后,弥漫开一团朦胧的雾气,雾气散去,几排字隐隐浮现出来,在红线的目光中逐渐清晰。
字遁入虚无,红线手中的姻缘线漂浮起来,一圈圈缠绕在姻缘树上,垂落下一部分,在微风中晃动着。
这根线比起周围的姻缘线,要短上一些,如果不是离的很近,几乎看不出这点差别。但姻缘线是与姻缘紧紧相依的,哪怕一点点的不同,在姻缘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短上一些......
龙姬躲在那破旧的屋子后,她未能看出红线的异常,但看出了那些字的含义。
红线脸色苍白,嘴唇上已经没了血色,手心泛着黑气,这是业障太多,积压在身上的结果。
她猛然弯下腰,一只手扶在姻缘树上,指节弯曲,因为太过用力,指尖都压出了白色。沉闷的咳声响起,红线的嘴唇重新染上血色,一口血咳在地上,顺着唇边留下一丝,被她抬手抹去。
许久,红线才终于直起身子,前往后面的漱月泉。
漱月泉是月神的神力开辟的,可以洗去污秽和恶念,虽然不比化恶池的池水那般,拥有着净恶诛邪的力量,但也算是难得的宝地。
龙姬静悄悄地跟了过去。
红线的状况看起来着实不太妙,她可是如今姻缘树仅存的守护者,一心为了月神等待着。就这么陨落,去哪里再找个红线出来,能天天守着这姻缘树还不乱跑?
漱月泉边,云雾飘散着,将四周的景色模糊,红线立在泉边,站着都有些费力的模样。
她抬手褪去了身上的衣衫,红色的轻纱和绸缎飘落在泉水边,露出瘦削的肩。
在她抬手将发丝散下的一瞬间,龙姬用神识努力辨识着,终于有一刻看清了。
红线白皙的腰背上,满是黑青色的痕迹,不像是伤痕,但是看着煞是恐怖。
那些痕迹,从脖颈往下,一直蔓延下去,连成了一个诡异的图案,像是人界的巫族常用的诅咒,但又不是诅咒的模样。
是业障吗?龙姬不敢确定。她没有接触过业障这样的东西,不知道背了太多业障的仙会是什么模样,但是听传闻,业障太多的仙,会被天道降下惩罚,轻者约莫还能留下一魂半魄,转世成人,会变成五感尽失的废物,世世早夭,而重者,则会当场魂飞魄散,死在天雷中,再也没机会复生。
红线轻轻拂开些雾气,踏入漱月泉中。
泉水原本是清澈的,散发的雾气也是朦胧的白色,但红线踏入的一瞬间,雾气淡了些,开始渐渐泛起黑色,那后背的印记在泉水中灼着,丝丝缕缕的雾气再次升腾而起,将原本白色的雾气遮住。
黑色的雾气,瞧着煞是诡异。
但是红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景象,她只是静静立在泉水中,任由背后的印记被泉水洗涤灼着,剧烈的刺痛感下,她的其他感觉都变得很迟钝,除了痛,什么都感觉不到。
额上慢慢冒起的冷汗,和泉水上的雾气凝成的水珠混在一起,顺着额流到下颚,一直滴入到泉水中,没了踪影。
只是这么看着,都感觉出了那种难以忍受的痛。
她业障太多,恶灵最喜这样的身躯,趁着疏忽时便会附着在身躯上,只能隔段时间便来漱月泉清洗恶灵,要不然它们不知何时会发作,酿成恶果就不大妙了。
方才窥视天机,业障又多了一笔,恶灵的兴奋已经能被她感知到,再不来清洗一番,怕是马上就要爆发了。
龙姬不敢出声。
那些印记在褪去,在变淡,红线来漱月泉清洗,居然是为了这个。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直接转身离开了。
离开之后,红线低垂的眼才抬起来,回过头看着龙姬消失的方向。
龙姬殿下,果然还是心思单纯,在姻缘树周围,在她的地盘上,想要躲着,哪里会是这么简单的事。
她不过是刻意做戏罢了。
窥视天机是会给自己加业障的,她当然不会告知龙姬这样的方法,她能做的,仅仅是瞒过天道,让龙姬殿下“不经意间”知晓。
如此,才不会把这样的业障,添在龙姬身上。
红线慢慢闭上眼,恶灵在挣扎嘶吼,同样的魔音在她脑海中不断响着,贯穿灵魂,漱月泉的泉水对他们的威慑让他们很是痛苦,这样的痛苦传递而来,她不得这样承受着。
痛苦承受了,但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月神大人,她一直在等候着。
但愿之后的事,能顺利一些。
只需要一点帮助,一点帮助......
会是谁呢?
——
李玄安最大的烦恼,莫过于这个身份。
说是女子,是女子身没有错,但顶着烈王世子的名号,这不是说抛开就能抛开的,说是男子,是当男子一样养大了,男子会的,他基本都学过,平时也是一身男装,嗓子练得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可谓十分成功。但毕竟肉身是个女子,成亲是会露馅的,更何况现在他心里存了阴影,见到女子靠近,就浑身一个激灵。
那种喉咙都在泛着恶心的感觉,他这辈子怕是忘不了了,当时是真的没想到那琴姑娘竟然恐怖如斯。
他又一次坐在李承逸别院的墙头,看着静安的公主府。
竹子越长越高了,几乎遮住了后面的景色,白日里看着,除了满眼的竹子,什么都没有。
他有时也会想,若是自己是以女子身份长大,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烈王无子,便会想到后路,知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后面的事约莫就不会发生,就单纯在京城做个王爷,过着平静但是还算舒服的生活,只需要注意些平日里的言行便好,再没有旁的要求。
他这几日发呆发的实在是多,褚一着实有些担忧。
来京城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世子的心思千变万化,反而让他更加捉摸不透,比起之前陌生了许多。
感觉到身后有人的呼吸声,李玄安转过头,往下面看了一眼。
褚一忽然被他看到,一时间有些窘迫:“世,世子......我闲来无事,便在这里转转,瞧瞧能不能把这些花再打理一下,没想到......”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李玄安察觉到了褚一有些紧张,不由得莫名起来。
从小就一起长大的,什么样子没见过,为什么褚一最近忽然就拘束了许多。
他道:“这些花李齐嘉那小子都不管,长得和野草也差不离了,没必要的。”
都是些月季,没搭理过,或许换成野草还要更好看一些,长得四处歪斜,花瓣也零散,这几日天气热了点,疯了似的长着,顿时更加难看,难得褚一还起了打理的心思。
褚一终于舒服了些,感觉没那么拘束了,他道:“瞧见觉得心里过不去,总想着修一修枝叶,要不然这么长下去,再长一段时间就要开始枯萎了。”
说着,他从腰间拿出把短剑,仔细削着多余的枝叶。
花瓣因为枝叶的抖动也一起颤抖起来,飘落下来许多干了些的花瓣,落在地上,李玄安自己不太爱这些花花草草,也不喜欢那些瞧着好看但没什么用处的小兽,他现在倒是觉得落在地上的花瓣比在上面长着的时候更好看一些。
或许这就是他始终模仿不了世家千金和高门贵女们娇贵模样的原因吧。实在是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今日,极北又传来一封信,直说是给烈王世子的,问是谁的信,那送信来的倒是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褚一修花修到一半,有人来唤他,说有烈王世子的信,他立马把短剑收回腰间的剑鞘中,抬腿跟着那人过去。
李玄安乐得清闲。他是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信里说什么。上次的信,彻底把他的期待给浇灭了,就不能指望极北那对父母还能说出些什么让他能高兴点的话。
不过他不在意,不代表褚一不在意。褚一还是个很老实的人,把信拿到手后,很快就赶了回来。
“世子,信拿来了。”
“哦。”
“似乎......是王爷派人传来的,世子。”
李玄安终于抬了抬眼皮:“把它抛上来。”他倒要看看这烈王爹还能说点什么。
缠绵病榻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甚至怀疑这是烈王的手段,就是想逼他那个娘亲提前露出马脚,好出了那口恶气。
被枕边人算计,这滋味大约是很不好受的,只是想想李玄安就很能理解他爹的心情了。虽然烈王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类。
褚一把信抛了上来,李玄安抬手一抓,就抓在了手心。
他把信拆开,里面的确是他爹那一手狂草。如果不是他见的多了,多半根本就认不出这信上说的是什么,要他看来,这信都不用刻意封着,也不用要别人保密,换谁能看懂这个字?
这么想着,李玄安仔仔细细瞧了瞧,眉渐渐拧在一起。
彻底没心思闲坐着了。
好家伙,他娘在那里说他爹缠绵病榻人快没了,安慰他快熬出头了,结果他爹又说自己病快好了,让他处理完京城的事速速赶回,要帮他处理婚姻大事。
这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