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徐家夫人还又补了句:“怎么还委屈上了?娘说的可有哪里冤枉了你?这么些年了,天天往娇娇那里跑,也没见你把人拐回来。”
她倒是随性,陈娇没了爹娘,若是自己家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能把人娶回家,也省了些麻烦,之前的隔阂也就不算数了,她也乐得清闲,权当自己又养了个女儿。
小公子委屈巴巴:“娘,你说得对,不过娇娇这次找我,是有正事的。”
“找你能有什么正事?娇娇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个贪玩的,什么事都靠不住。”
徐家夫人即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儿子,嘴下也没留情面。
徐家小公子那爱玩的性子已经是深入人心了,难得正经一次,也完全正经不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娘,娇娇说......”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发觉这是在外面,人来人往还都瞧着呢,就这么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娘活活瞪死。
于是再忍不住也重新生生忍了回去。
漂亮的妇人扬眉道:“谁教你的坏毛病,说话磨磨唧唧,说一半又不肯再说。”
小公子心里苦兮兮的:“娘,这事不能就这么说出来,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徐家夫人终于正经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把他拉到后面的院子里,喊丈夫去看着账。
现在没旁人了,夫人道:“说吧,有什么事,还神神秘秘的,你以前可都没这个毛病。”
小公子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看来看去,就是不肯看面前自己的亲娘。
他小声道:“娇娇说,咱们不能再卖这些酒了,淮水出了问题,酒都不香了,要是一直这么卖下去,到时候淮水好了,也就没人买咱们家的酒了。”
夫人挑眉:“娇娇这姑娘,真是这么说的?”
小公子用力点点头:“千真万确,娘,娇娇不可能骗我的。”
淮娘最困难的时候,徐家夫人帮了她,她自己又是个知恩就报的性子,这么多年以来,陈家酒坊经营拿的银子,都会分两成送到徐家夫人手里,一直都没断过。
别看只有两成,那酿酒的利,本就是手艺换来的,来之不易。再者,就算是一文一文的,坚持了个几年,月月都来送,积攒下来也能买点东西了。
淮娘的品性,徐家夫人看在眼里,比起那些娇滴滴的小姐,或是心思不正的姑娘家,淮娘都是要好些的。整个渭州城找一找,除去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这一点,单看品性和能力,没几个姑娘能和那陈家娇娇比。
小公子的话,多半是真的。
夫人忽然语重心长起来:“徐少远,娘平常是怎么跟你说的?娘不要求你非要承了你爹这门手艺,做什么都行,能养活自己就成。酿酒的事,一直都没想着让你掺和,娘这些话,是不是真的?”
“是。”她突然这么严肃,跟平常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小公子低着头应下,心里七上八下的。
夫人倒也没想吓他,只是道:“娘说这些,意思就是,爹娘的事,你就不要管。卖酒也好,不卖也罢,你爹心里都有数。娇娇一片好心不假,但这事她不好插手,说得明白点,就是娇娇现在还是个外人,说这些还是有些逾距了。”
她没指望小公子能想明白,说完,便回去看自己的账本去了。
小公子有些郁郁寡欢地跟了出去。
淮娘把小公子送走,絮儿才进去,东走走,西看看,有什么能做的,都帮着做了。
淮娘自打不酿酒之后,就一直在绣东西,除了绣东西,似乎就没有别的事想做了。
今日的淮娘,依旧如此。
只不过,因为昨夜那个熟悉又漫长的梦,那真实得可怕的梦,她现在忽然想起了宵儿。
宵儿,她的弟弟,还是个总是闹着要吃糖人的小孩子,就这么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了,既没有消息说出宵儿的踪迹,也没能找到......像是她父母一般的尸身。这么活生生地消失,像是从人间被生生夺走,什么都没留下。
她现在闭上眼,就是那日得知宵儿消失的时候,父母惊慌失措的面容,还有那夜临走时一句句的嘱托。
如今想来,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
那天,宵儿原本应该在房内睡觉,小孩子闹累了,只要一闭眼,很快就能睡过去。
她还专门去看过,宵儿睡得很甜,平时都还会时不时翻一下身,那天连翻身都很少。
没过多久,宵儿便睡熟了,一张胖乎乎白生生的脸蛋,随着呼吸一鼓一鼓地,像是传说中天宫的童子,很是可爱。
然而,她就坐在一边,不小心打了个瞌睡,再一睁眼,事情就变了模样,天塌了一般。
宵儿原本睡着的床榻,还是原来的样子,就连被褥的褶皱都瞧不出什么差别,恍惚间,仿佛只是睡在榻上的孩子翻了个身,被褥太大,把身子遮住了。可是她站起身,瞧见的,却是空荡荡的。
宵儿不见了。
诡异的是,外面的娘亲和爹爹,都像是压根没瞧见宵儿出去一样,还在自顾自做着事情,时不时还说几句话,宵儿也不在外面。
她道:“爹,你瞧见宵儿了吗?方才宵儿还在睡着的,我就打了个盹的功夫,怎么宵儿就没了踪影,榻上没人了。”
男人闻言,竟还笑道:“说的什么话,宵儿若是出来,我和你娘定是会看到的,哪里会不声不响地就没了人影?小孩子调皮,说不定就在哪里躲着,等着你去找到他呢。”
她娘亲也笑着,根本没有当回事。
她急了,跑回去,到处都看了看,连一些从前都不怎么关注的旮旯角也都仔仔细细翻了翻,但是什么都没有,每一个能躲着的地方,都是空荡荡的,空得令人害怕。
她又跑出去,大声喊道:“爹,宵儿真的不见了,里面我都看过了,没有人!”
她说到后面,语气里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
宵儿是在她旁边消失的,她作为阿姊,自顾自去打了个盹,把宵儿弄丢了,这本就是没办法被原谅的过错。
男人这才皱起眉:“怎么会不见呢?宵儿都没有从房里出来,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和你娘都在外面,宵儿要是从房里出来,我们也该瞧见才是。”
他说着,推开房门进去。
床榻上除了被褥,就只有宵儿平日里喜欢玩的几个小玩意儿,散落在被褥上,但是本该一起在床榻上的男孩,却没了踪影。
男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女儿说的话,是真的。
外面的女人也急急忙忙进来,看了看,差点哭出来。
“我一直就在外面,怎么就没瞧见宵儿出去,他才那么大点年纪,出去就是被拐了卖出去的命,我的宵儿,我的宵儿去哪儿了......”
女人越说越难过,男人忍不住打断她:“别说了,说这么多也没用,还不如赶紧想想宵儿这个时候出去能做些什么。”
然而一个都还没懂事的孩子,整日里做的事就是玩,念书都还没到年纪,他想去什么地方,会去哪里,哪是能猜得出来的?
女人哭,淮娘坐在旁边,也开始哭。
宵儿丢了,最该自责的就是她,娘亲哭得这么难过,都是她的疏忽。
可是这事实在蹊跷,没什么好的办法去把人找回来,干在这里哭也真的没有用处。
男人终于道:“去外面找找吧,说不定宵儿就在外面玩,找找就找到了。”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
两个人在外面,都没看到一个孩子出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若是时间长了,整个渭州城那么多户人家,但凡有一人瞧见小孩子孤身一人在外面,生了歹念,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不过试试总比不试强。
于是,在夜色都已经到临,黑暗席卷而来的晚上,他们出门了。
后面的事,就像一场噩梦,真正的噩梦。这噩梦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真的发生了,而不仅仅是在梦中。
宵儿他......若是还活着,也该到懵懂的年纪了,虽然还不是懂事的时候,总也不是那个只会要糖人吃的孩子,他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个把他弄丢的坏阿姊,还记不记得娘亲和爹爹。
若是......宵儿也早已没了,那么尸身在何处,他又是否在那传闻中的黄泉路,遇见了依旧在为他担忧,一同失去了生命的父母?
淮娘不知道,淮娘不可能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件事里,最该死的人,其实是自己。
苟活着,是一件很幸福,也很不幸的事。若是不想起还好,勉强可以装作自己已经忘却,可是怎么可能不想起。
今日的淮娘瞧着心情不太妙,絮儿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静静立在一边,没敢说话,没敢问,生怕说点什么,没能讨到欢心,反而惹淮娘厌恶,日后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忽然,淮娘道:“絮儿,今日你便回去罢。”
絮儿怔住。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该做的都做了,可是淮娘让她回去。
絮儿连忙道:“姑娘,我是真心想做些事的,今日天色还早,我也才来没多久,很多事我都可以帮忙的。”
言外之意就是,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你不要把我赶走。
淮娘当然清楚絮儿那些小心思,无非就是为了生计,为了银子,旁的也没什么了,说是真心做事,那是假的。
她没打算就这么把絮儿彻底赶走,同为女子,絮儿又是为了家中的弟弟在忙活,仅仅是一些银子罢了,如今她并不是拿不出手。
不过她道:“我今日有些乏了,想一个人待在这里静一静,除去那些躁气。你就这么回去,其他的事也无妨的。”
这是说今日让她走,是淮娘自己出了问题,不是她的错,即便是走了,银子还是会给齐的。
絮儿一边喜着,一边道:“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絮儿受着姑娘的恩惠,却没帮上什么忙,一直以来都还有些愧受,若是姑娘有了烦心事,可以和絮儿说上一说,说不准絮儿可以替姑娘排忧。”
淮娘摇摇头:“不必了。絮儿,今日就到这里吧,你最近也挺忙的,家中的弟弟怕是麻烦得紧,正是爱哭闹的时候,早些回去,还能安抚他们。”
絮儿那两个弟弟,都是爱闹的主,没个安生的时候,有时候哭起来,半条街都是孩童的哭声,不是闹着要爹娘,就是闹着要阿姊陪着,瞧见有孩子吃好吃的糕点也要哭上一哭,然后嚷嚷着也要吃。
絮儿每月发下的银钱,很大一部分都是给他们买了吃的,各式孩童喜欢吃的零嘴,从月初到月末,都要买个遍,要不然就堵不上那两张嗷嗷叫着的嘴。只有一小部分可能会留下来,絮儿才会给自己攒起来,等到攒的多了,去挑两块成色好一些的布料,带到家中慢慢裁剪,裁一件新衣裳。
不过她已经有半年没添过新衣裳了,可想而知,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絮儿应了声,走到门边,还回头瞧了一眼,淮娘的脸上瞧不出悲喜,只是周身的气质有些忧郁,隐在暗处,像是另外一个人。
她终于走了出去,小心地带上了门。
外面太阳高悬,但还没到最热的时辰,正是白日里最适合出门的时候,街上人很多,徐家酒坊门前人还是很多,尽管闻不到酒香。而淮娘却执意关着门,没理会外面的事。
阳光照到脸上,照的人有些恍惚。
絮儿回忆了一番,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这么早回去了,自打她来这里做工,就总是到快夜里才会回去,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就赶快过来,还生怕淮娘会不高兴。
今日才发觉,其实淮娘什么都是知道的,但是她心肠好,就算知道也一直没说破,甚至有刻意帮她的缘故。
絮儿回过神来。
絮儿一走,酒坊里就只剩下了淮娘一人,淮娘不说话,不走路,整个酒坊就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安静到还有些可怕。
淮娘揉了揉额心。
她是不是不该再想起那些往事,毕竟是早就过去的事情,如今再想起,也没有什么用处,平白让自己伤心难过,无论怎么想,都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