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连这些也只是奢望。
她不敢出声,就只能躲在那里,听着外面踹门板的声音。
比打雷还要令人恐惧的声音。
她闭着眼睛瑟缩着,听着听着,忽然涌上困意,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白里日推开门,门口什么都没有,昨晚的敲门声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然而门板上的印子,却在昭示着,那并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公子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直到有妇人尖叫道:“死人啦,死人啦——”
众人哗然,聚了过去,方才看到一人死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身价格不菲的衣裳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沾上,但两只眼睛却被挖去,已经干涸的血变成了暗色,顺着空洞洞的眼眶蔓延到了下巴。
即便如此,大家也都纷纷认出,这张脸,正是昨日被徐家那夫人骂到灰溜溜逃走的那位。
她循着声音过去,瞧了一眼,连忙转过身去,没再看。
这方才知道,那人就那样,死在了漆黑的夜里。
大梦初醒,淮娘眼中还带着沉浸其中的惊惧。
天边透着鱼肚白,缀着几朵云彩,又是个好天气。
除了临近的禹州城,那里怕是还没有白日。
淮娘端了盆水洗了脸,坐到门边,继续绣着没绣完的衣裳。
她已经许久没有梦到过曾经了,久到,她自己都快要忘记,曾经是个什么样。
那人死了之后,有人去官府报案,那个县令也出来说自己痛失爱子,哭得像个泪人。
像是那日,她扑在娘亲尸身上时,也是一样的狼狈姿态。
可是直到今日,也没人寻到杀了人的是谁。仵作把尸身来回看了看,也只是叹了口气,道这尸身除了一双眼睛没了,旁的就没有伤口,脸上的表情带着惊惧,面色却没什么异常,不是中毒身亡的。任是再怎么瞧,换上最好的仵作,也不可能瞧得出是怎么死的。
这就没了下文。
淮娘的眼神里,已经很难寻到当初的痛苦了。
这么些年过去,再深的伤口,也不可能一直血淋淋地摆在那里。加之那公子的死状凄惨,她即便面上不显,心里也有种报复似的快意。
痛苦不是她一个人的,伤心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絮儿今日来得也很早,与其说是勤快,倒不如说是为了银子,不得不表现得勤快。
她来时,淮娘正在吃早膳,已经可以垂到腰侧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中间用发带松松束着。
她抬眼看了一眼,道:“今日来得倒是早。”
絮儿道:“家中两个弟弟都还没起,也不闹腾,就赶快来了。免得待会儿他们又哭闹起来,缠人得很。”
往些时候,她还担忧自己说起弟弟的事,会让淮娘念起宵儿,她那早早就没了音讯,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的弟弟。
可是有次偶尔失言,淮娘面色不改,倒是看不出喜怒。她便知晓,淮娘这是已经看淡了。
当初那事,着实是惨,闹得渭州城内传得人尽皆知,纷纷感慨世事弄人。没人知道淮娘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挺过来,还拿着家里传下来的手艺,一步步,撑起了陈家酒坊。
淮娘依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闻言,倒也没多说什么,直到用完早膳,也没出声。
絮儿看她开始拿帕子擦着嘴边根本就不存在的汤水,便连忙收了桌上摆着的碗筷,拿去清洗。
淮娘的早膳一般都是清淡的,清洗起来很容易,不是什么费事的活计,相比之下,在家中清洗碗筷估计要更费事些,她这么积极,主要就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态度。
她的确不比淮娘,会那样多的手艺,同为女子,却能在渭州城靠着自己活下来。偶尔爹娘说起来,她也没办法反驳。
不过严格说来,淮娘倒还真是守过一人的帮助。
那徐家酒坊的漂亮夫人,如今依旧是漂亮,最易生皱纹的眼角连皱纹都没有,双唇丰润,微微笑起的时候,整个人像是立在光中,美人如玉,当是如此。
就是脾气暴躁了些,也成了“直率”,世人对美人,总是宽容的。
往常这时候,对门的徐家小公子都会过来敲门,送些徐家夫人做的早膳,偶尔迟一些,会送糕点。
别的人来送东西,淮娘都会拒绝,唯有徐家小公子来送东西,她是会收下的,并且不许旁人来动。徐家夫人在她心里,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没过多久,果真有了敲门声。
“絮儿,去开门。”
淮娘这样说着,语气熟稔,这种时候来的人,多半就是徐家那小公子,已经渐渐成了习惯。
徐家小公子,全名徐易之,字少远。
絮儿打开门,那张笑嘻嘻的脸依旧是熟悉的模样,手里捧着个纸袋,纸袋里是又白又软的包子。
他道:“娇娇可在?为何今日是你来开门?”
絮儿愣了愣,笑道:“娘子约莫是又去绣衣裳上的花了,昨日瞧见,快要到收尾的时候,娘子也想快些绣完罢,”
她别开视线,没再看面前的小公子。
徐家夫人貌美,生的小公子也随了她,唇红齿白,俏生生的,若是不开口,换身裙裳,认成女子也不过分。这么近了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好看的地方,她年纪小,见了这样的公子,即便性子顽劣了些,也难免晃神。
不过晃神归晃神,徐家小公子多半是喜欢淮娘的,只是两个人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谁也没先开口,这事就一直耽搁到现在。旁的不说,她这几日一直在这里,是看得清楚的。
小公子没看她,偏要进去寻淮娘,嘴里“娇娇”、“娇娇”地念着,他自己倒是没事,一声声叫着也没个反应,叫得絮儿都想替他脸红。
她结结巴巴道:“徐公子,还是,还是,还是我送进去吧。”
这话一出,徐小公子那漂亮的眉毛便皱了起来。
“这怎么能行?”他义正言辞道,“我娘吩咐我必须亲手交给娇娇,亲手。”
他把“亲手”两字字咬得很重,生怕她听不到似的,还偏了偏身子,护着自己怀里的包子不撒手。
只是包子而已,硬是说得像是多重要的东西。
他绕过絮儿,直接拿着包子喜滋滋地进去了,絮儿象征性地拦了拦,也没再管。
总归是拦不住的,进去就进去吧,淮娘是知道他那脾气的,就是个管不住的人。
淮娘听着脚步声,都能听出不是絮儿,那是谁,就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了。
“为难絮儿了?”她这么问道。
小公子的头摇得像是小孩子玩的拨浪鼓,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为难她呢?无非就是跟她说我还是想进来,她就让我进来了。”
他根本不会撒谎,除了脸不红,说出的话几乎就明摆着是在告诉别人这是假话。絮儿在后面跟着进来,听到这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何时有说他可以进来了?还不是自己说完就自顾自闯进来,她说的话像是耳旁风,吹过去都不带动摇一下的。
淮娘终于看了他一眼,看到身后面色古怪的絮儿,倒也没多说什么。
徐小公子总是这样笑眯眯的,把纸袋给淮娘放到一边,便心满意足地往外走。
淮娘叫住他,让絮儿退出去。
絮儿应了声,退到门外,把门轻轻合上,为了避嫌,还刻意往边上走了走。
徐家酒坊还是很多人挤着,即便酒不香,也比没有强。酒鬼是离不开酒的。
徐小公子很是惊喜:“娇娇,你要同我说些什么?”
他话说得都很轻挑,叫得亲密得很,但其实没有什么越线的动作,即便现在只剩两个人,也只是凑得近了些,距离还是保持着,没有让淮娘感觉到不适。
徐家的漂亮夫人人虽然暴躁,骂起人来嘴下不留情面,但其实是个通透的人,夫君的心思拿捏得很准,这么久了也没见有什么陌生女人敢近徐家那位的身,小公子也是,瞧着不太正经,但其实是个很正经的男子。
淮娘道:“你爹他,可还在拿淮水去酿酒?”
小公子愣了愣,不过还是乖乖道:“是啊,我爹最近瞧着还很忙,我娘有时还帮着做些事。”
淮娘皱起眉:“你爹就没察觉到,淮水如今变了样?”
淮水有一支流,来自禹州城,并且部分河道还途经禹州,现在禹州出事,淮水甚至还有断流的地方。那河水变没变,只靠平常洗衣裳之类是瞧不出的,最容易瞧出淮水出事的,就是他们这些拿淮水酿酒的。
只需要凑近闻一闻,那水好不好,好在哪里,适不适合酿酒,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是熟能生巧,几乎成了习惯。
小公子仔细回忆一番,突然道:“我爹似乎是说过水什么的,但是我一直都不管那事,也没多问。娇娇,你到底要说什么?”
小公子不会撒谎,性子直率,随娘。他也不打算继承家里酿酒的手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淮娘自然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假。
她凝重道:“如今淮水出了些问题,大约和禹州城的事脱不开干系。酿酒最需要的,就是好水,淮水现在已经不行了,可渭州一时半会儿又寻不到其他的水来酿酒,你爹硬要拿淮水酿酒,迟早要出事。”
“即便如今瞧着还算不错,人还愿意买账,那是因为现在大家都差不多,一样没有酒香,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到时候淮水没事之后,就没人愿意来买徐家酒坊的酒了。”
她说话时,不自觉地严肃起来,眉毛皱得更紧。
这禹州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有人说,禹州现在就像是走到了尽头,天都是黑的,没有白天,外面的人进不出,里面的人出不来,小孩子没了爹娘,年轻人活活饿死,说得有模有样,像是人间炼狱。偏渭州这个小城,大家生在渭州,养在渭州,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也没把这事放在心里,说起来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可实际上也把这事当做个故事看。
禹州的事态,会不会蔓延到渭州,还是个无法预测的事,但至少现在淮水出了问题是不假的。
小公子有些迷茫:“那我要怎么办?娇娇,你也知道,我娘我爹他们两个,一直都那个样子,说什么都不会听的。”
淮娘道:“那你便劝一劝,试试再说。徐家酒坊也好几百年了,总不能败在这淮水上,况且,已经知道了,那便更不能就这么认了。”
她这么些天没卖酒,本以为徐家酒坊的夫人通透,会意识到什么,也怕自己说出去和他们反倒生了间隙,被人以为是拖他们下水,就一直没直说。现在,徐家酒坊一直这样,明显就打算硬卖下去,这肯定是不行的。
小公子本就不管家里酒坊的事,也犯了难。他要怎么说,才能让爹娘好好听,不去想些别的?
絮儿在门外,什么都听不到。
淮娘不是个喜欢谈情说爱的女子,主动要小公子留下,说的应该不是那些男女之间的事。
许久,小公子也没出来,絮儿靠在墙边,感觉今日的太阳,似乎都比平日大了些,也圆了些,云彩像是假的一样,日头很盛,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晒得整个人都热乎乎的。
偶尔有人瞧见她,还打个招呼。
门打开了,小公子走了出来,脸上也没笑了,看都没看絮儿一眼,就往徐家酒馆走。
酒馆里,徐家夫人坐在账台边,打着算盘,那双清亮的眼睛眨都不眨,就盯着算盘瞧,手下的动作快得都要飞起来。
她平日里都是打算盘的,这打算盘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
小公子远远地走过来,她头也没抬,做着手里的事。
直到头上蒙了阴影,徐家宝贝似的小公子站到她身边,她才感觉到人来了。
小公子道:“娘,娇娇跟我说了些话。”
徐家夫人便道:“怎么,是娇娇终于肯理你了?这么些年了,倒是少见。”
这话说得很是伤人,尤其是淮娘专门留下他,说是有话要说,结果就是为了一些旁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苦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