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的事态,恐怕比我们想象中更糟糕。”
陆霜仰望着那黑色看不到边际的天空,眼中有一丝伤感。
整个禹州城被黑雾压着,透不过气来,几乎可以想象到里面的百姓是怎样的痛苦。
然而还有更糟糕的——这禹州城边界,被无形的灵力阵法覆盖,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但陆霜试探了一番,坚不可摧,除非破除阵法,否则是绝对无法进入禹州城的。
陆远沉吟片刻,上前触摸阵法的边缘,只觉得灵力充沛,并不像是一般的修炼者所为。
他道:“这阵法......恐怕是为了防止凡人进入禹州城,被禹州城的魇迷了心智,反而成了魇的傀儡,若是真的到了不得不牺牲一些人的时候,这倒是个法子。”
前提是,真的到了不得不牺牲一些人的时候。如果真的如此,那禹州城......
陆霜冷声道:“无论如何,已经来到了这里,便不能就这么回去!”
陆远刚想说些什么,看到陆霜坚定的眼神,又默默咽回去。
这个妹妹向来执拗,又很有自己的想法,她已经决定的事,即便是陆横那样强势的父亲都干涉不了,他一个兄长,又能怎样呢?
陆霜凝聚的灵力击打在阵法之上,那些来自体内的灵力,像是入海的水珠,最终连波纹都没有留下。
汇聚了整个禹州城的灵力铸造的比城墙还要稳固的阵法,修炼者的灵力在它面前,简直有如蝼蚁般渺小。
陆霜还在不断地尝试,陆远却皱起眉,抓住她的手腕,强行吞去了那些正在手中翻涌汇聚的灵力。
他道:“霜儿,这阵法有些玄妙,还是不要以蛮力相抗衡为好。”
陆霜闻言,抿唇收回了手。
她又何尝不知道。
只是人命在前,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陆霜唤出天虚镜,镜中倒映着她有些疲惫的脸。
即便是用了神行符,也挡不住这长途奔波带来的虚弱感。
“霜儿,你莫非是要......”
陆远话音未落,天虚镜已经撞上了那阵法的边缘,一声清脆的回音过后,陆远抬眼看去,天虚镜毫发未伤,可阵法也纹丝不动。
陆霜本想借着天虚镜坚不可摧的外壳去硬碰硬打破阵法,但显然即便是这样的仙器也很难以自身的坚硬击穿灵力相合的力量。
她拾起滚落下的天虚镜,手从铜镜上晃过,上面清亮的光泽闪烁片刻,镜面扭曲,映出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天虚镜缓缓浮起,在空中静止,镜面上是禹州城内的景象。
陆远看向天虚镜,只觉得心中一惊。
仓惶的面色,龟裂的土地,百姓们伏在枯井边,愈加疯狂的面容......
这是天虚镜映出的,那么,也就是说,这些就是曾经在禹州城发生过的,那些真实的曾经。
“天灾,人祸,总是这样的循环。”陆远长叹道,“既然已经如此,仅凭你我二人,怕是无力回天了。”
他本就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到。
陆霜怔怔地看着天虚镜内。
她再次调整了天虚镜内的画面,华光流转,镜内开始映出一座破旧的神庙。
“是瑶姬的神庙,神界的圣女,我们的道标。”
她喃喃着,目光追随着天虚镜内的一幕幕,极投入的模样。
神庙外面的砖瓦有些都已经倾塌,可以模糊地看到一些倒塌的砖石瓦片,零散地落在泥土上,露出一小半来,另一小半,则已经没入泥土,被覆盖掩埋。
渐渐地,可以看到神庙内的模样。
容姿清华的少年立在瑶姬神像前,抬手以术法拂去了神像上积落数百年的灰尘,垂眸沉思着。
许久,他终于有了动作。
光芒大盛,少年指尖勾勒出阵法的纹路,那阵法的阵心,光芒直通禹州城的天空,阵心是......瑶姬的神像。
以神像为阵心,构造出的庞大阵法。
——
“不管了吗?”
折渊浅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白锦伸了个懒腰,顺便打了个哈欠,随意道:“我又不是管这个的,何必要管呢?”
“再说,管也管不了了......但凡禹州城的人有点自觉,少想点不该想的,都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折渊看着她的眼睛,那熟悉的光彩,带着久而未见的洒脱。
然而的确是没有瑶姬想要的,对世人的怜悯。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
“嗯?你说什么?”白锦揉了揉耳朵,没能听清他说的话。
折渊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白锦见他不想说,也没再问,仰着脸闭目躺在村口的草垛上。
前段时间的烈日把青草直接晒成了干草,一根根变得枯黄干燥,草垛也变得很是蓬松,躺上去像是睡在仙界的云彩上。
只不过仙界的云彩多半还有点小脾气,没有好处是不肯给她睡的,相比之下,这草垛就显得很难得。
白锦这么想着,唇角弯起,露出脸颊边那小小的一对酒窝。
在禹州城无尽的夜幕下,她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缥缈。
折渊坐在她身边,支起下巴,遥遥看着远处。
对于她而言,或许只是这样简单地存在着,还能看到外面的景象,就已经是弥足珍贵的了。经历过漫长的永夜,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敲打着无形的障壁,障壁却坚不可摧,放眼望去,除了黑色就没了多余的色彩,一切都是没有尽头的苦难......
一个喜欢阳光的人,偏偏难以见到阳光。数百年作为阴暗的刀刃而活。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白锦脸上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
折渊道:“阵法被击打过了,如今没了动作。”
“还有人会想来这里?”白锦纳闷道,“这禹州城现在也就是离人间炼狱只差一步,要什么没什么,里面的人一个个疯了一样想要出去,只是带着魇的影响着实不能放他们这么出去。外面居然还有人要死要活想进来?简直离谱。”
她是救不了里面的人,但至少要看着魇影响的这些人变成傀儡,变成行尸走肉,将他们彻底诛杀,避免留下后患,其余的事,就交给天道来判决。
那时候,无论如何,与她也无关了。
但是这外面的人进来可不太妙,无缘无故又要多死一个,这何必呢?
折渊摇摇头:“是人界的修炼者。击打阵法的,是灵力。”
还有一半他没有说出口。
那灵力极为熟悉,应该是陆慕两家中一家的功法修炼而成的,带着两家功法独特的气息,不过他并没过多关注过他们功法具体的不同,便只能推出一个大概的结论。
他没有说出,也是在恐惧。他恐惧着,面前这个白衣肆意的少女,会问他:“那是什么?”
白锦恍然:“莫非是想要救人的?真是好自信的修炼者。难得啊难得。”
不过转念一想,“那不还是来送命的?”
除非仙心已成,或者本就是狐妖、魅魔那般天生心智灵动的妖类,否则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把魇的影响视作无物。
但凡沾上魔族,打着魔界旗号的,多半都是些邪门的东西,缺少有效的解决手段。就魇来说,神界与魔界斗了数万年,争斗不休,几乎隔几年就要起点冲突,隔几千年就要大打一场,魔靠着魇不断强大,本就是魔族的一处命脉所在,也没见神想出法子把魇给解决掉。
到最后,魔界都没了,神界也没了,魇却还是蛰伏着,稍有不慎就得到力量,一点一点成长,如今更是莫名其妙长大到这个地步。这要细细说起来,怎么也得往神界那些没能想出法子治治它的神头上记上一笔......虽然那些神现在也都没了影子,记上一笔也没什么用。
折渊静静感知着阵法的波动,并未开口。
但是白锦说得不错。以人界那些修炼者如今的道行,恐怕和送命没什么两样。
白锦这么一说,也躺不下去了,干脆幻化出一把剑来,提着剑往禹州城的城门走去。
她要去杀了已经彻底疯魔的人。
禹州城的街上,因为久久没有下雨,泥土开裂,石砖也开裂,处处透露着破败的气息,就连石缝中那些倔强着长出的草儿,也枯黄干瘪,垂落在路边。
瞧着和村口那草垛的草没什么两样。
街边已经有了些尸体,尸体多半浮肿,少数还冒着血泡。
魇还没到把他们杀死的地步,即便是杀死,也会变成行尸走肉,而不是成为彻底没了生命的尸体。白锦心中清楚,这些尸体,都是在饥饿和干渴中绝望而死的,完全为自然所灭的人。
他们没有被魇惑心,却依旧难逃一死。这是少数人的罪恶带来的恶果。
白锦抬起手,面上没有多余的怜悯,灵力缠绕在那些破碎的尸身上,很快将尸体化为了飞灰,撒落在街上。
这是他们出生的地方,死了,也依旧应该长眠在此。即便是以灰烬的姿态。
街角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子,因为许久没有喝水,嗓子干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犹豫着问道:“姐姐,你把他们都送到哪里了?”
白锦循着声音转过身。
“回天上。等到现在的黑暗过去,天上就会重新出现星星,那就是他们在看着禹州城。”
“我也会去天上吗?”
孩子纯真的眼底,少了许多对于死亡的恐惧。
他看起来不过六七岁光景,头发和脸蛋都脏兮兮地,蜷缩在街角的碎石块边,身边只有一件破旧的衣裳。
也不知是在此处呆了多久。就这么一个人。
看着看着,白锦恍惚间,想起当年她在神魔井边,第一次看到折渊。
他也是这样,在神魔井边坐着,即便再强硬的姿态,也掩饰不住因为神界的消亡带来的迷茫和无助。那双隐隐透着龙族高贵血脉的淡金色瞳眸中,写满了对于仙界的位置。
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了。
白锦看向那个男孩,回答道:“天上,不是绝对的好地方。”
“对于那些人,可能是,但对于你,或许不是。”
那孩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嗓子像是要冒烟一样,只要稍微发出一点声音,就会牵扯出极深的痛苦。
“说不出话,便不要说了。你想问为什么?”白锦蹲下身子,努力和他平视着。
男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点头。
他很快也会像那些大人一样躺在这里,再也说不出话,也不能动,眼睛闭着,像是睡了过去。
为什么他们在天上就是件好事,他就不是呢?
白锦指着那黑漆漆的天空,难得认真道:
“看到了吗,这就是天空。”
她又指了指身下的龟裂丑陋的土地:“这是大地。”
男孩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指尖,随后迷茫地点点头。
“他们因为一些缘由,已经不能待在这大地上了,只能去天空,做那天上的星星,永远看着地上的人们,而不能靠近。”白锦注视着男孩的眼睛,极其专注,“但是你不一样。”
“再丑陋,再不堪的大地,也比天空更加美好。你还能待在这里,就不要去天上。”
折渊怔了下,眸中的光一点点亮起。
男孩道:“可是我也要像他们一样了。我也不能待在这里了。”
“不会的,”白锦肯定道,“只要你不像街上那些人一样,姐姐就不会让你和他们一样......只能去天上。”
“禹州城外,有一口井,至今还能打上水来。你稍等片刻,姐姐带你去找水喝。”
白锦说话时的语气很是肯定,带着自然而然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男孩点点头,懵懂道:“嗯......”
沙哑的声音像是久未打磨的刀刃划过利器的摩擦声,听起来有种难言的痛苦感。
如同与他一同感受着那份肉体几乎开裂的痛。
白锦在他的注视中,扬起长剑,在街上杀死了几个眼睛猩红没了神智的人。
他们的躯体没有被她一把火烧成灰烬,而是自发化为了脓水,冒着观之便觉恶心异常的血色水泡,慢慢浸入泥土中。
几具尸身顷刻间化为虚无。
然而白锦再看向那男孩所在的方向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张脏兮兮的、小小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能变成星星,在天上待着,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