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一会儿,电话才被接起。
乐老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快。
晟曜一时间都没回过神。他上一秒还因为电话没有马上接通,而陷入些许的纠结,担心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了乐老板的工作——乐老板不同于佟彬那样上班族,他这个宠物店老板可没有工作时间一说,有时候半夜还会接到客户的求救电话,要想办法协助将生病的宠物送医。
乐老板带着愉悦语调的问候让晟曜很快就抛弃了自己上一秒的纠结。他的心情也随之放松了许多。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嗯……”晟曜说起这话,没了和佟彬交谈时的畅所欲言。
佟彬常向他倾诉,今天难得反过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婴孩、郑羿朝、怪物诊所的真相难以启齿,只能换了一种隐晦的说法。面对乐老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没到这份上。但如果是以六十岁的晟曜的身份来和乐老板相交,这样的闲谈又会变得稀疏平常起来。毕竟乐老板平时就常和小区里的住户这样闲聊。晟曜原本不是这小圈子里的一份子,可每天在岳父家进进出出,抬头低头的,总少不了打一声招呼。再加上有怪物诊所这一层关系在,两人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
晟曜如此想着,忽然有种浑身都被束缚住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左手。
属于少年人的双手,崭新的婚戒,一切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是他,又不是他。
“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开口,我来想办法。”乐老板很是仗义地说道,话语中还有几分年长者对年轻人的宽厚。
晟曜不禁笑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困难。我遇到了一点事情……”这次,他没有假托“朋友”的身份,却仍然保留了事情的真相。
就算是面对乐老板,晟曜也难以说出有关怪物诊所的一切。
乐老板仔细听着,没有插嘴,等晟曜说完后,才沉吟了一会儿,“这样啊……你要问我意见的话……”
晟曜的心跳加快了几分。
“……我觉得你做得没有错。”乐老板郑重地说道。
晟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变得无比平静。
“应该说,这事情没有对错。”乐老板继续说道,“你在那一刻做出的决定,就是你的本心。遵从自己的本心,总归没错。人生就是这样的嘛,就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晟曜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乐老板的话,“你这说法……那犯罪也没问题了?”
“你会犯罪吗?”乐老板反问道。
晟曜顿了顿,“我可能放走了一个罪犯。”
乐老板哈哈一笑,“怎么可能?你之前看到那个尾行犯——哎呀,也不能说人家是尾行犯,反正就是那家伙——为了不认识的人,你都能站出来呢。你怎么可能会放走一个罪犯呢?”
晟曜无言以对。
他的确不缺乏站出来的勇气,尤其是在发现自己拥有了近乎于超人的能力后,他更是有些肆无忌惮地站出来了,可他依然有私心。
他很肯定,自己放下那婴孩的时候,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他当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白晓模糊的面孔。
“你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一个人的本性摆在那里。我虽然是个宠物店老板,平时看起来是跟猫猫狗狗打交道,但其实最主要的是跟人打交道啊。我不会看错人的。”乐老板信心十足地说道,“我跟你讲呀,我看人很准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这人是个大好人,不过,你应该是不喜欢宠物,哎,也不是不喜欢宠物,你是不想要有那么个、那么个存在。对吧?你跟晟叔啊,非常像。晟叔那人也是这样,人非常好,但跟谁都交情不深。他不想跟人有那么深的交情。”
晟曜哑口无言。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过啊,我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乐老板又说道,“你之前问我要买宠物,我就觉得不太靠谱。还有你帮忙捉流浪猫的事情……你为了你女朋友买宠物,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弃养的,但这样硬揽过来一份责任,日子就过得没意思了。你女朋友应该就是心血来潮吧?人家小姑娘可能就是随口一提,你特别认真;也可能是试探试探你。小晟啊,你要知道恋爱中的小姑娘,患得患失,你要给人家安全感,安全感不是人家说什么你都答应,你要主动跟人家交流才行。你看你刚才问我那事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对象呢?问我这个外人干什么呀?”
乐老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特别真诚地对晟曜劝说起来。
这种真诚和佟彬的真诚完全走了两条路,但两人都很认真地为晟曜考虑着。
晟曜一时间却没有感动的想法。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为什么不和白晓交谈?
因为这件事事关怪物诊所,关乎着白晓的身体,关乎着白晓的……态度……
那个暴雨夜,白晓眼睁睁看着他杀掉了一个怪物……
后来,他们再没提过这件事。
乐老板所说的恋爱中的女孩患得患失,这样的情况从没发生在白晓身上过。白晓总是大大方方。他们恋爱、结婚、相濡以沫,生活中也有过争执、口角,但从未有过怀疑、试探。
他为什么没有杀掉那个婴孩?
因为不想再杀死一个怪物,还因为……
晟曜的思路被插入的信息提示音打断。
他有些狼狈地对乐老板说道:“抱歉,我突然有些事情……乐老板,谢谢你。”
“去吧,跟人家小姑娘好好说哦。”乐老板乐呵呵地说道,像是个慈祥的老爷爷欣慰地哄着小孩。
换一种情况,晟曜大概会无奈苦笑,他现在却连苦笑都做不到。
晟曜挂了电话,打开刚收到的消息。
消息是柳煜发来的。
柳煜居然要闪婚了。
他发来了电子请帖,还发送了好长一段感谢的话。
他真挚地感谢晟曜当初拉了他一把。因为那件事的缘故,他下定了决心、换了工作,在新的公司遇到了新的同事,也遇到了他的真爱。
“……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也谈过恋爱,不过很快就分手了。那和现在这种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是因为好多人恋爱了、好多人说大学应该交朋友,才去谈恋爱。现在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和她过一辈子。说永远有些肉麻,但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真的非常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遇到她。非常、非常谢谢你。请你一定要来婚礼。我想要介绍她给你认识,也想要介绍你给她。你算是我们的大媒人呢。如果不打扰的话,我周六下午会打电话过来。”
晟曜沉默地看着那长长的文字。他并没有打开那一封电子请帖,只是盯着那条文字消息看了很久。
这一天,对晟曜来说发生了好多事情。
佟彬相亲失败,柳煜决定结婚。
不同人的走上不同的道路。
而他呢?
晟曜脑海中回荡着乐老板的话,眼睛盯着的却是柳煜发来的那两句话:
“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和她过一辈子。说永远有些肉麻,但我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
晟曜同样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二十岁、在和白晓相识相恋一周年的时候,萌生出了要与白晓共度余生的想法。他那天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无措、那样的幸福。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幸好最后他克制住了这种冒失、冲动。他自此之后努力地恋爱、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工作。毕业、同居、工作、平常又平凡的生活,然后,终于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他策划了一场不甚完美的求婚。谁能想到,他都攒好了婚房的钱,订好了浪漫的酒店,却把婚戒买小了呢?
晟曜摩挲了一下新买的婚戒,嘴角勾起,眼眶却不由发热起来。
他面对白晓时,想的一直是“永远”。
无论是四十年前、三十五年前、还是现在。
晟曜闭上眼晴,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捏了捏手机,打开屏幕,给白晓打去了电话,“嗯,我在外面。我去找那个中介退房了。嗯,待会儿就回来了。要给你带什么东西吗?呵呵……好。我知道,不是马上搬走。放心吧,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哈哈哈……嗯,我知道了。先挂了。”
他挂断电话,按照自己刚刚说的,去找中介退房。
……
黑暗的电视房内,大屏幕上投影着一个小小的躯体。
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敞开的胸膛微微起伏,贴着密密麻麻的各种贴片。他的脑袋、四肢上则插着针管,正在进行输液。
这是并不常见,却也不算罕见的重症婴儿。
哭声从画面外传来。
一双手按在了保育箱上。
断断续续的质问夹杂在哭声的间隙中:
“宝贝送过去的时候可是好好的!呜呜……他们到底、到底做了什么?那个汪洋鲜、还有康安国际……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汪洋鲜的死了,宝贝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声音响起:“宝贝一开始好转就是奇迹。之前你自己也说是奇迹了,有很多医学上讲不通的地方,只能说是他生命力顽强、求生意志强烈。现在这样……已经多器官衰竭了,估计……老方啊,你也别那么伤心了。当初刚送来的时候,不是就做好准备了吗?”
“那是刚送来的时候!明明已经活下来了……”尖锐的质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
画面外只余下了哭声。
忽的,比之前的质问更尖锐的警报声响起。
保育箱被打开,时不时有人影挡住画面。从那些匆忙抢救的人群夹缝中,能看到逐渐变得青白的小小躯体。
小小的婴孩在最后一刻睁开了眼睛。
灰白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缓缓转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最终带着不甘,无力地闭上。
人群从忙碌转变为死寂。
哭声再次响了起来。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波动。
过了一会儿,他才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惊醒,倏地转头,看向了黑暗中的门。
他看了一眼门,又看了一眼被人擦拭的婴孩,再看了一眼门、看了一眼婴孩。
画面中,有人一边擦拭婴儿的身体,一边落泪。泪水打在婴孩的身上,很快就被拂去,如此反复,直到那个人再也忍不住,跪在保育箱边,只在画面中露出两只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连声音都不再出现。
十枚指甲异常地沉默。
医生的口罩下传出幽幽的叹息。
他站起身,走向了门,打开了那一室光明,又继续往外走,拉开了诊室的门。
“啊,医生,你好。”晟曜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身边的白晓则露出笑,很自然地讨好地说道:“医生,你好,好久不见。我们想借个道回家。”
晟曜的视线越过了医生的肩膀,看向里头的房门。
里面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隐隐的抽噎声从黑暗中传出来。
晟曜心头一沉。
“那就赶紧回去吧。”医生冷淡地说道。
“我们之前到了龙城,玩了一圈。这是买的纪念品。”白晓提了提手上的纸袋,又换成了双手,诚意十足地递给医生。
医生幽蓝色的眼眸往下一落,扫了一眼那纸袋,不怎么感兴趣地摆手。
那只手上五枚指甲一齐发出了声响,像是在代替医生表达不屑。
白晓连忙说道:“是他们那儿的特色点心,挺好吃的。”
十枚指甲都嚷嚷起来,依旧是不屑的态度。
白晓只好遗憾地收回手。
晟曜的视线却还落在那漆黑的房间上。他被白晓拉了拉手臂,才回过神,收回的视线撞进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不等他看清,就见医生已经转身,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走吧。”白晓吃了这样的“闭门羹”,也不在意,仍旧笑盈盈地说道,“我们回家吧。”
晟曜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耳朵好像还能听到那些呜咽。他点点头,被白晓挽着,重新走向了诊所大门。
玻璃门外已经不再是龙城的古道,而是他熟悉的人行道和行道树。
在龙城经历了数日的等待后,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不,应该说,是经历了三十五年,他们……终于真正地回家了。
晟曜低头看了眼白晓,如释重负。他想要笑,却因为脑海中不断回响的雨声、哭声,无法笑出来。
但过一阵,再过一阵,他一定能注视着白晓,自然地露出笑容。